“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姑娘,这树——可砍不得。”
这声音低沉苍老又空灵无比,竟仿佛从四面八方一同传来,让你辨不清出声的方位。
不过也不必二人去寻找何处发声,只因话音未落,一个老者已经站在那柳树底下。左玉和凤儿竟都没能发现老者何时又是如何来此的。
情况未明,左玉脚下一动挡在凤儿身前,望向那老人。
这老者一身绿衣袍袖宽大,一头银发梳理得干干净净。此刻正低头凝视着那两行小字,默默出神。
凤儿自小长在蜀山,身边所有人皆对她呵护宠爱,几乎没受过半点委屈。方才被白光一震,握剑的那只手此刻还隐隐发麻。这时见到老者现身,想那白光定与老者脱不了关系,又岂会不耍些个小性儿。
凤儿道:“喂!老头,是你刚才打开我的剑么?”
那老者浑然不理,仍是望着那两行小字出神。
凤儿正要再喊,却感到袖子被轻拉了一下,正是左玉。
当初在翠竹林里,剑清曾经告诫左玉。天下间有很多避世的高人,便是这蜀山之内也有很多前辈隐居修炼。而这些人不仅武功能力神鬼莫测,也往往性格怪异。
此刻见到这老者,左玉就猜向他是在此地修炼的蜀山前辈了。
左玉拉了一下凤儿,示意她稍安勿躁,虽然不知这老者是何人,但看他之专注于那柳树,似乎并没有对二人不利的意思。
左玉向那老者躬身一礼,道:“老前辈,很抱歉,我们打扰前辈清修了。”
也许是因为左玉行了大礼,说话又甚是恭敬。那老者虽然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却轻轻的问道:“小兄弟,雨幕山兰思凝与你是什么关系?”
左玉一愣,他从没下过蜀山更不会认识什么雨幕派兰思凝了。回答道:“晚辈自小在蜀山长大,并不认识前辈所说之人。”
那老者听后轻声自语道:“是我糊涂了,你又怎会认识她呢。这一代应该是那个丫头吧!”遂又问道:“那你是否认识谢语嫣呢?”
左玉尚未答话,身旁的凤儿几乎跳了起来。
凤儿瞪视着老者,几乎是吼出声的道:“你怎么会认识娘的,谢语嫣是我娘!”
凤儿只知道她的娘亲叫做谢语嫣,却不知道她娘在哪里,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娘亲。此刻骤然听到娘亲的名字又如何能够不急。
那老者终于转过身来,有着一副很安详的面孔。老者看着凤儿道:“果然很像,原来你是谢丫头的女儿。我还奇怪这个小子怎会使烟柳剑。”
凤儿清楚老者所言的烟柳剑就是指的《烟华拂柳剑法》,而这剑法据她爷爷所说正是她娘留给她的。如此来看,这老者当真知道她娘亲的消息了。
凤儿急问道:“老前辈,我娘?您知道我娘在哪么?她还好么?”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喔?小姑娘,刚才不是叫我老头的么,怎么改口了。”
凤儿好不容易有了知道娘亲消息的可能,又哪里还会计较怎么称呼,心中只想着询问娘的事情。
“老爷爷,老前辈。刚才是凤儿不好,凤儿向您陪不是了。您认识我娘是么?告诉我娘她在哪……”
那老者捻须微笑:“你这么一堆问题要我如何回答?我见到你娘亲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娘可还是像你一般的小丫头!”
凤儿也知自己那样一口气提问很是冒昧,却实在是心中着急。这一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老前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娘亲,求您告诉我关于娘亲的事好不好,好不好……”
那老者轻轻摇头,叹道:“哎,时过境迁,连那个小丫头都有了女儿。小姑娘,我只知道你娘应当是如今雨幕派的掌门。其他的却是不知了。
凤儿低头自语:“雨幕掌门,娘竟然是雨幕的掌门。我要去找娘,我要去找娘……”
声音渐低,凤儿却已经在心里决定要去找她的娘亲。
那老者此刻正微笑着打量左玉和凤儿,只是看到左玉胸口,老者的目光突然变得恍若实质。
老者道:“小兄弟,你胸口可是悬着一枚玉佩。”
“您怎么知道的……”
左玉不能不惊奇,他脖子上正戴着那枚自小随身的玉佩。不过那玉佩藏在衣服里面,左玉想不通这老者是如何知道的。
见左玉神色,老者微微一笑。
“小兄弟不必惊慌,我老人家的眼睛可还不会被两层布料挡住,你把那玉佩拿出来让我看看,没事的……”
老人的话音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更何况左玉也知道这老者必是异人,从刚才的情形看来也似乎对他们没有恶意。
左玉将那玉佩取出,银钩铁画的“左”字在白如羊脂的和田玉上显露出来。
那老者一见到玉佩,神色竟是一变。向左玉问道:“小兄弟,你可是姓楚?”
左玉答道:“不,老前辈,我姓左。”
那老者“喔”了一声道:“也许是我弄错了,你这玉佩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所有之物很是相像。”
老者虽然话是这么说,眉头却依然皱着,眼神也依然盯着左玉胸前的玉佩。
片刻之后,老者摇了摇头。
“小兄弟,这柳树非是凡种,在此百年有余,你们可就莫要伤它了!”
“是,老前辈,我们本就不愿伤它。”左玉点头答应。
老者不再说话。最后看了眼左玉和一旁低头沉思的凤儿,突然就像来时一样消失不见了。
老者在左玉眼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左玉竟没能发现一点端倪,不禁惊诧不已。心中想道,“这老人家的修为当真不可思议,我要能如他一般就好了。”
见了高人,左玉心中变强之心更胜,如果不是凤儿就在身旁,他几乎想要立即返回翠竹林努力修习了。
就在这时,凤儿从沉思中醒来,方发现老者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去了……
天色几乎已经全黑,二人经此一事也再没心思玩耍,一起原路返回定神院。
伙房门外,左玉叮嘱凤儿不要把他习武的事情说出去。凤儿点头答应,苦苦一笑与左玉告别,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心里正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向父亲问明白娘亲的事,更要去找她的娘亲。这与左玉的心思何其相似,只是与她相比,左玉的寻亲之路却几乎没有半点眉目。而这些,凤儿却是不知道了。
与凤儿告别,左玉直接走向剑清的房间。心头暗暗担心师父会不会责问他。
剑清正自己在房内独饮,见左玉进来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责备他这一回来就跑出去的事。
左玉主动道:“师父,我是去以前玩耍过的地方看了看。”
剑清道:“遇到了凤儿那丫头是么?”
左玉一愣,“是的,师父。”
剑清道:“你在水井旁发呆的功夫可是有石子落入水中?”
左玉心道这院子里的事情还真瞒不住师父啊!点头答是。
剑清道:“你可知打出石子的正是凤儿那丫头?”
左玉“啊”的一声轻呼。这才知道那个时候不是错觉,真的是凤儿在那时便到了。
剑清哼了一声。
“哼——虽然那小丫头身法高明,但你若时刻保持警惕又怎会被人跟踪而不自知。如果你改不了这大意的毛病,一下山就得被人害死,还谈什么报仇寻亲,我看你还是在这蜀山上过一辈子算了……”
剑清对左玉亲如子嗣,但教训起来却也一项严厉无比。
左玉心中一凛。
“是啊,今日在我附近的是凤儿,若他日我下了蜀山,那仇人到了我的身边我都不知道,岂不是只有被人宰杀的份……”
初入修炼之道便是筑体,将整个肉体修炼增强,这一步并不难,世间的武者甚至天生身体强壮的人就已经在这一个境界。
肉身是人的皮囊,筑体使其强健,而皮囊之内便有窍穴,以特殊的功法刺激周身三百六十一个窍穴,使窍穴缓缓旋转,甚而成为各个所在的力量之源,这个过程便是凝穴,修行界的第二个境界。
窍穴一旦开始转动便再不会停止,而其旋转之时便开始激发出一丝气息,窍穴旋转越快,则气息越强。然而这丝气息往往瞬息之间逃散无踪。通过修炼寻到这气息并将其导引,使穴穴相连、气气相溶,直至于整个身体间流转不息,意之所动、气之所随,这便已经完成了修者的第三层境界:锻气。
筑体、凝穴、锻气,这三层境界事实上修炼的都是肉身,而只有达到第四层境界炼神境才算是真正踏入修炼一途。
锻气境时,周身真气就已经可以在体内控制自如。真气再加凝练,是为神。凝气为神,便已经进入了第四层炼神境。
以神为基,炼神境的修者便已经将身体的感官之能锻炼到了一个极致,在形、声、色、味、触五感之外,炼神境的修者已经初步具有了第六种感知——神。
此刻的左玉就是炼神境的修者,本来若他提高警惕,身边的风吹草动就应该瞒不了他。凤儿虽然比他修为稍高,却毕竟也只是高了半分,同在炼神境,本不应瞒过左玉。
如今剑清训斥,左玉也是心中暗自警醒。
左玉突然想起那绿衣老者的事,不敢隐瞒师父,将那老者出现又突兀消失的事情告诉了剑清。
“师父,这人十分古怪,不过似乎没有恶意,您知道蜀山有这样一个人么?”
剑清听后,却是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却是一顿。稍停了片刻才说:“我并不认识这样一人。听你所言,他所使的可能是道术秘法。”
左玉在翠竹林中习武时,剑清曾细致的给左玉讲解当今的各派功法特征。而这道术秘法却很是奇怪,据传并非是武学一道。而是道家在炼丹修仙过程中,个别天资卓绝的人才能领悟的一种能力。虽然传说中可以行路无分远近甚至呼风唤雨,却几乎没见什么人成功过。反而在俗世间多见一些没什么作用的小戏法,作为驱符施法时藏眼蒙人。
左玉讷讷的问:“师父,您不是说有前辈高人能剑破天道飞升成仙么。那老前辈会不会是神仙……”
剑清哈哈一笑道:“左玉,人在山旁是为仙!你便自己去悟悟吧!”
……
“左玉,人在山旁是为仙!你便自己去悟悟吧!”
剑清对左玉说完这句话后便打发左玉回房,自己则穿戴好衣服出门而去。
离开伙房,剑清身形一晃已然失去了踪影。
待剑清现出身形,已经出现在一株柳树下。这里正是傍晚时左玉和凤儿遇到那位绿袍老者的地方。
只听剑清道:“无极兄,我都来了,你还不现身相见么?”
“哈哈——”随着爽朗的笑声,一个绿色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剑清面前。正是那绿袍老者。
剑清并不惊诧,一抱拳道:“无极兄,怎地出来逗弄孩子,还传音要我帮你扯谎。”
原来这老者同样是蜀山中人,名叫剑无极。
剑无极对剑清的问话避而不谈,却道:“哈哈——我说老不死的,你怎么突然转性收起徒弟来了。不过你那徒弟也真有趣,竟然怀疑我是神仙。”
剑清道:“因缘际会,顺应天命而已。倒是你,平时畅游天下。即使回了蜀山,那各院院主请你都请不动,今日怎么在两个孩子面前现了身。”
剑无极道:“你那徒弟耍了半套烟柳剑,我以为他与思凝有什么关系。一时冲动,这不就露面了么。”
事实上正是剑无极早年在柳树上刻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诗经?小雅》中的佳句。
剑无极当年因为一件事情远赴西域,却在那里耽搁了数年。待他回到中原,他的妻子已经在一场变故中丧命。此地的这棵柳树下是剑无极与其妻子相伴舞剑的地方。刻下这两句诗是他对世事无常且物是人非的感慨,更是他对爱妻的追忆。而他的妻子正是兰思凝,当初雨幕派最杰出的女弟子。
虽然此刻剑无极说话时语气爽朗,但剑清知道他的心中一直思念着妻子。只是逝者已矣,强摆出一副自在的样子罢了。
剑清道:“五十年时间并不短暂,无极兄可还是放不下么?”
剑无极道:“呸,说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天下任我老人家遨游,畅快得很呢。你个住在囚笼里的老不死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当我是你那傻徒弟么。”
知道剑无极一向嘴硬,剑清也不与他争吵。自怀中掏出两支杯盏一壶美酒,席地而坐。剑无极哈哈一笑,也跟着坐下。
微风中柳枝轻舞,月影下水波粼粼。倒真是一番月夜美景。
剑无极举杯一闻:“你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随身带着家伙事儿啊!不错不错,好酒!”
剑清微笑不语,示意对方自便。
剑无极哪还客气,陈年的美酒红入得肚腹,自然是说不尽的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剑无极一直逍遥在外,剑清则不离蜀山。二人已经数年没有见面,此刻推杯换盏自有一番交谈。
剑清告知剑无极最近得到得一些消息,也将如何收左玉为徒的事情告诉了剑无极,还提及左玉命格多变身世可怜。当说到左玉天资聪颖,剑清脸上才显露出欣慰。
剑无极叹气道:“老不死的,你身上带了太多秘密,连徒弟也要瞒着。独挑大任困居蜀山倒也真是可怜。”
剑清道:“时机未到,又如何能泄露太多。个中因由事关天下安危,一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左玉天性纯朴,将来自不会怪我这个做师父的。”
剑无极道:“你这家伙,还是这样啊!对了,你的秘密必须瞒着,可是你为何要封住你徒弟的功力呢?”
剑无极功力超凡入圣,说是神鬼莫测也不为过。傍晚时分见到左玉舞那《烟华拂柳剑法》,在惊诧之余却发现左玉身上被人下了禁制,内力受禁,能调动的不过十分之六。而只有功力极高的人才能以自身真气渡入他人体内,进而将对方内力封住。如果施术者心肠更狠,便是直接将对方变为残废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这需要在双方功力相差极大的情况下才可实现。
只是剑无极当时并不认识左玉,更不知左玉是剑清的徒弟。于是也没有轻易的开口相告,这里毕竟是少有外人到来的蜀山。但却也因此对左玉留上了心,藏起身形后暗中观察着左玉。在发现左玉原来是剑清的徒弟后,自然也想到了是剑清这个做师父的禁制了左玉部分功力。
剑清却是苦笑道:“我自不会伤害自己徒弟,实在是因为那孩子的资质太过于出色了。”
见剑无极略显不解,剑清解释道:“很早之前我就发现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天资聪颖,简直可以称之为百年难得一见得武学奇才。而且还意志坚定,从不懒惰。我教给他的功法剑诀,他习练的速度甚至胜过当年的你我。按他所言,就是你见到的那半套《烟华拂柳剑法》也不过是他五年以前在那小丫头手里见过几次。你认为如此天资的孩子在五年苦修之后会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平呢?”
剑无极道:“如此天资又勤勉努力,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只是你的徒弟早有成就,这不是好事一件么?”
剑清叹气道:“唉——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一直控制着他的内力,他如今的功力在天下间这众多青年俊杰中也足可栖身一流。只是这孩子在得知其身世后执念太重,睡梦中都呓语报仇。只怕下了蜀山便会立即去寻找魔教好追查杀死其母的凶手。而他成长于蜀山,没有经过真正的磨难,性子大意,贸然间与人过招很可能会因为这方面吃了大亏。但如果他并没有过人一等的武学,就不会敢轻易的去招惹麻烦。如此一来,纵是会有些小难,却能让他渐渐成长并改正那大意的毛病。”
当初左玉在翠竹林内习武,剑法招数学得飞快,但总是感到自己的内力进展缓慢。便去问师父是什么原因,剑清则告诉他只需继续习练自会成效显现。左玉本就倔强,于是更加努力的去苦练。却不知道他的内力其实增长飞快,只是被剑清暗中封印住了。
剑无极举杯向剑清一敬,道:“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剑清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无极兄,你这次回到蜀山可会住久一些么。”
“不会太久,后天过了七夕我便离开,遨游天下才是我之乐事啊!”
剑清知道,剑无极要过七夕却是非有佳人相会。而是五十多年前的一个七夕之夜,在雨幕山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兰思凝正是那个时候离世的。剑无极不愿再去雨幕山睹物伤情,于是便在这昔日故地,独自缅怀他的妻子。
真正的交情是存于心底的,怎会在乎时间的长短又或距离的远近。当一壶美酒饮尽,也就是二人互道告辞的时候了。
剑清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生有穷尽却总是难逃那天命的因果。无极兄,请多保重。”
剑无极同样抱拳告礼,剑清身形一晃已然离去。
剑无极回头望向柳树上的两行小字,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却是闪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思凝,就请在我的尽头等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