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舅母防着刘娥,嫁期之前一直将她禁足,锁在房里不许她出来。一日晚膳后,舅母前往街上茶坊听说书,叮嘱家中丫鬟看守刘娥,而刘娥的几位闺中好友闻讯赶来,以几盒胭脂水粉收买了丫鬟,让她容她们来到刘娥窗前,与她叙谈。
女友们提起刘娥这不如意的婚事,都是忧心忡忡。一位说:“徐员外这喜事还办得真快,上个月才埋了一个,这又要迎进去一位。”
另一位说:“横竖徐员外有钱,以前的妾室有投井的,有悬梁的,有遍体鳞伤地死的,娘家人来闹,不过给了些银子就摆平了,照样爱纳谁就纳谁。”
还有一位猛点头:“上次那个九娘子,进洞房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上吊死了……”
有人听不过去了:“呸呸呸!你们千万别在娥姐跟前说触霉头的话。”
众人顿时噤声。少顷,一个姑娘换了话题,幽幽对刘娥道:“你嫁人了,以后我翻篱笆出去玩,谁抱我下来呢?”
这话引得其余姑娘也是悲从心起,一位道:“以后下雨天外出,谁来给我撑伞呢?“
另一位续道:“以后我拔不开的瓶塞,谁来给我拔呢?”
最后表示担忧的是刘娥邻居陈家的一对双生女儿。大双道:“以后我摘果子时够不到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摘呢?”
小双抹着眼泪嘀咕:“以后我吃不完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吃呢?”
刘娥不禁笑出声来,对小双道:“你赢了。”
小双毫无喜色,霎时放声哭:“你竟然同意给人做妾?该纳妾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刘娥想笑,鼻中却一阵酸楚。庭中那株苍郁梧桐枝桠横斜,影子从月光中坠落,随风一点一点敲击着她面前的窗纱。刘娥瞬了瞬目,笑对窗外的小双道:“小双,你朝右看。”
小双愕然问:“看什么?”
刘娥道:“看,星星在眨眼。”
小双闻声向右望去,她的侧影随之映在窗纱上,少女稚嫩的五官轮廓美好。
室内的刘娥也侧首,朝小双侧影倾身,在小双影子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小双,”刘娥对室外愣怔的少女微笑,“我会好好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邻村阿牛如果要娶你,一定不要准他纳妾。”
不久之后,刘娥被一顶小轿抬进徐家大宅。沿途没有礼乐相送,有的是围观路人窃窃私语声,议论的无非是她与徐员外的年龄差距,以及徐家妻妾诡异的不明死因。
刘娥表情淡漠地听着,镇静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照此前选定图样打造的簪子。
到了徐家,在堂中与徐员外及其妻妾一一见了礼,她便被送入新房,徐员外仍在堂中应酬宾客,房中看守刘娥的是他的七娘子,房外另有两名丫鬟侍立。
七娘子显然对徐员外再度纳妾这事有怨气,并不搭理刘娥,自己在房中梳妆床上盘腿坐下,抓了一把松子自顾自地咔咔地嗑着。
刘娥坐在床沿观察七娘子,见她个头比自己矮一点,但身材比自己壮实,细白面皮,略显丰腴,倒没有多少刻薄之气。
两人沉默地对坐良久,房中仅余七娘子嗑松子的声音,最后是刘娥先开口,朝七娘子笑道:“姐姐在吃什么?”
七娘子眼皮也未抬,继续响亮地磕完一颗,才冷冷答道:“松子。”
刘娥遂问:“姐姐能赏点给我吃么?”
七娘子有些诧异,斜睨她一眼。
刘娥微笑无懈可击。
七娘子面无表情地道:“自己过来拿。”
刘娥欣然起身,走到七娘子对面坐下,在梳妆床案上的松子盘中抓了一把,也随七娘子嗑了起来。
七娘子边嗑边上下打量刘娥,然后问:“你饿了?”
刘娥道:“是呢,这一整天都没进食。”
七娘子一指房中桌上摆着的酒菜:“那些是为你和员外准备的,你若饿了,不如先吃一点。”
刘娥扫视酒菜,一时沉吟不语。七娘子在心底冷笑:这是你和员外的喜酒,你若现在先吃了,是不懂规矩,对员外不敬。你不吃,看来倒也不傻。
见刘娥无言,七娘子忍不住又揶揄她:“怎么,怕吃多了发胖?别担心,你这小身板,怎么吃也不会胖。”
“也是会胖的,”刘娥含笑应道,“若胖先胖脸,若瘦先瘦胸。”
七娘子噗嗤一笑,对刘娥的敌意竟瞬间淡去了不少,带有几分真意地劝道:“你饿了一天,多少吃一点,见了员外也有力气说话。吃完我给你收拾。”
刘娥颔首道:“那就有劳姐姐,稍后我跟姐姐一同收拾。”
七娘子带着刘娥来到桌边坐下。桌上菜肴多为点心和冷盘,另有一些虾蟹。七娘子琢磨一下,拈起一只大青蟹放在刘娥面前的碟中。
七娘子目示青蟹:“这蟹肉厚实清甜,你尝尝。”
七娘子有许多识人的手段,其中之一便是请人吃蟹,尤其是女人。若这人要求旁人将蟹拆好她再吃,或者要求用工具,吃时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丝不雅吃相,那此人必是难缠的妖精,做作的贱人;若这人见了整蟹两眼放光,抓起就啃,必是缺乏教养,肠直脑小,心思不多,倒是不足为惧。
而刘娥似乎是后一种人,毫不推辞地一手拾起蟹,一手径直掰下一只大蟹螯,也不问工具,直接伸进嘴里咔地一声咬碎硬壳,然后搁下蟹身,专注剥去大螯上的碎壳,完美地剥出整只蟹肉,满意地看看,正要放入口中,忽然想起一旁的七娘子,遂立即把蟹肉递到七娘子面前:“请姐姐先尝。”
七娘子忙摆手:“你自己吃。”
刘娥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言罢一啃蟹肉,双目微眯,露出满足的笑容。
吃完蟹螯,刘娥继续吃蟹身,或牙咬或拳捶,房中不时咔咔啪啪作响,一整只青螃蟹很快被她消灭于口腹中。
刘娥意犹未尽,又伸手去取另一只蟹。七娘子见她胃口如此之好,不由叹道:“看来你还真是怎么吃都吃不胖呀。”
刘娥笑道:“谢姐姐夸奖,我当恭维听了。”
七娘子亦笑:“不用谢,关键在‘怎么吃”上。”
刘娥似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笑我吃得多。”
七娘子笑而不语,自己也拈起一只螃蟹,道:“我陪你吃。”
于是两人相对啃蟹,伴以小酒,推杯换盏,不多时已将桌上螃蟹及其余酒菜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大半。
七娘子几乎完全放心了。徐员外爱细腰女子,宅中妻妾大多瘦得跟纸人一般,只有七娘子稍显丰腴,也令她耿耿于怀。她原本爱美食,也有吃夜宵的习惯,为此决意断绝夜宵,饿得不行便嗑点松子。八娘子偏借此摆了她一道,先让人夜夜做夜宵送到八娘子房中,对外宣称只要按时饮食,吃夜宵也不会胖。七娘子信了,恢复宵夜习惯。岂料不久后发现,八娘子原来并不吃送到房中的膳食,全给丫鬟吃了。
这些事七娘子想起便心酸,只觉宅中处处是贱人,难得遇见刘娥这种毫不掩饰和控制食欲的。以她自觉丰富的人生阅历看来,只有老夫老妻和闺中密友才会毫不做作地相对大吃畅饮,何况空手啃螃蟹这种事,刚勾搭上的狗男女必不会做,有意争男人的两位女子更不会如此不顾吃相,能允许别人看到,必是心无芥蒂的莫逆之交了。
两人进食完毕,仍不见徐员外进来。七娘子站起,带着微醺醉意说:“我再去取一些新鲜的水果来。”
刘娥微笑:“多谢姐姐。”
七娘子开门出去,回自己房取私藏的甘美水果。刘娥迅速拔下头上龚美做的簪子,握住簪头簪铤轻轻一旋,簪铤从中断开,露出里面的褐色粉末。
刘娥把粉末倾入酒注子,提起晃了晃,然后搁在桌上,静待七娘子。
七娘子很快提着一篮水果回来。刘娥提起酒注子,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两人的酒盏,举杯向七娘子道:“刘娥在这宅中举目无亲,难得与姐姐一见如故,再敬姐姐一杯,谢姐姐悉心照料我这半日。”
七娘子亦举杯,道:“客气的话无须多说,总之你以后就是我亲妹妹,若别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有姐护着你呢。”
七娘子仰首将酒饮尽,刘娥趁她闭目饮酒,左手引袖蔽面,右手举杯向左侧身后,轻轻把酒无声地倒于身后的裙上。
此前刘娥倾于酒注子中的是助眠的药。是她请龚美买来,置入中空的簪子中,原本是要给徐员外用的,如今见七娘子独自看守她,便改变了计划,先请七娘子用了。
不消多时,七娘子已在药物作用下伏案睡去。刘娥把她扶到床上睡下,脱了她外面衣裙,给自己换上,再摘下头面首饰,用布包了搁入七娘子带来的水果篮中,再房中四处搜寻,想寻找一些防身的工具,不想却在衣柜中发现一些鞭子匕首和绳索之类的刑具一般的物事。
刘娥怔了怔,迅速想起关于徐家妻妾死因的传闻,又是愤怒又是恶心,从中随便选了把匕首便匆匆关上柜门,搁在篮子中用布掩好,便欲离去。
开门之前刘娥回首看躺在床上沉睡的七娘子,又过去帮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姐姐,情非得已,对不住了。”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开门低首出去。
她身量与七娘子相差不多,穿着七娘子的衣裳颇合身。彼时夜色渐浓,她又低着头,门外的两位丫鬟看不真切,只道她是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问:“七娘子要回去了?”
刘娥跟乐伎们偷学过鼗鼓说书,模仿别人的语音也能有七八分像,遂学着七娘子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道:“新娘子想吃隔壁店铺的点心,我去帮她买点回来。”
丫鬟笑道:“七娘子心善,对新娘子真好。”
这日徐宅因有喜事,宾客往来,门禁不严,刘娥便趁着宾客出入,混迹其中,从侧门逃出了徐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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