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里静悄悄的,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从前面传来。
猪头挽起衣袖,手背上青筋鼓起老高,身体微微前倾,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猪。
突然,猪头抡圆胳膊,弧月状的猎刀脱手飞出,如同一道旋转的白色闪电,朝着前方灌木丛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猪头从喉头深处爆发出一声喊:“呀喝——”
猎刀是月牙状的,跟蒙古族的布鲁极其相似,但是投掷布鲁也是要讲技巧的,除了精准度以外,还要预计布鲁在空中的飞行轨迹,对于投掷人臂膀的爆发力也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气,即使布鲁命中目标,目标也不会一击毙命。所以投掷布鲁讲究的是“稳、准、狠!”
刚才我还觉着王猪头有些吹牛逼,但是当他露出这一手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王猪头是有真本事的人。
猎刀带着破空之音,旋转没入灌木丛,像是击中了什么东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猪头面上一喜,高兴地向前窜出,一头扎进灌木丛,哈哈大笑道:“我逮住它啦!我逮住它啦!”
我和景子对视一眼,心想这王猪头还真有两下子,虽然其貌不扬,但还有些独门绝技。
这个时候,就看见猪头兴高采烈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右手拎着一只黄毛小动物,大手一挥:“走,回去吃野狍子炖蘑菇,今晚好好喝两盅!”
景子看了一眼猪头手中的猎物,脸色唰地就变了:“你个死猪头,你猎杀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野狍子吗?”猪头说。
“你眼瞎吗?你放亮你的招子看清楚,你手里的东西是野狍子吗?”景子面红耳赤,情绪有些激动。
猪头怔了怔,拎起手里的猎物凑近一看,骂了句粗口,随手将那东西扔在地上,然后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了笑:“呵呵,失误,眼花了,呵呵,眼花了!”
猪头刚刚在我心中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瞬间轰然倒塌,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地上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野狍子,而是一只黄鼠狼,当地人称为“黄皮子”。
那只黄皮子受到重击,口鼻流血,已经死得硬了,脑袋顶上还有一大片血迹。
景子走过去,生气地一把推开猪头,破口骂道:“你真是个莽撞的蠢蛋!”
看得出来,景子是真的生气了,脸颊都在颤抖。
猪头被景子一通骂,老脸有些挂不住,心里也是升起一团火:“我说小妹妹,你这般激动做什么?我不就误杀了一只黄皮子吗,就跟杀了你亲人似的,至于吗?”
景子指着猪头,胸脯起伏的很厉害:“你个笨蛋,你闯大祸了知道吗?”
闯大祸?
猪头和我面面相觑,闯什么大祸?!
景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指着地上黄皮子的尸体说:“你们有所不知,黄皮子是有邪性的,山里人都叫它黄大仙,成了精的黄皮子是有妖法的,就算是彝寨里最厉害的猎人,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它,否则祸害无穷!”
狐狸,黄鼠狼,蛇,老鼠,刺猬,这五种动物俗称“五大仙”。民间认为,这五种动物都是有灵性的,能够修炼成精,狐狸叫狐仙,黄鼠狼叫黄仙,蛇叫柳仙,老鼠叫灰仙,刺猬叫做白仙。
正因如此,很多猎户都不敢去招惹黄皮子,以免遭到黄皮子的报复。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传闻,反正我个人认为,这些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总有一定的道理。有时候尊重规矩,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兴许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嘉州古城外的岷江河上,每天都有船只来往,我亲眼见过出船的时候,船夫提出一只大红公鸡,在甲板上宰了鸡头,把鸡血泼洒在岷江河里,然后端出一碗糯米饭,把鸡头放在糯米饭里,最后一起沉入岷江。
当时我就很奇怪,询问船夫这样做是何用意。
船夫告诉我,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鸡头是送给水鬼吃的,水鬼吃了鸡头就不会来祸害船只,这样船只出行就会一帆风顺。但至于是不是这个理,他们也不知道,反正这规矩代代相传,并且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不过像王猪头这种滚刀肉德性,他可是一点都不在乎:“我说景子妹妹,你这些话吓唬吓唬小孩子还行,咱都多大的人了,还能怕了一只黄皮子?就算黄皮子有邪性又怎样?这只黄皮子现在不是已经死掉了吗?难道它还能跳起来咬我一口?”
景子柳眉紧蹙:“我从小跟着老爹狩猎,老爹就告诫我,老林子里的什么野兽都能猎杀,就是不能猎杀黄皮子,这是我们猎人的大忌。今天可倒好,什么忌讳都被你给破坏了!”
“嗨!想太多了吧你?这黄皮子的肉好吃吗?是不是臭的?反正都打死了,不如带回去吧,这身皮毛做条围脖还是挺不错的!”猪头弯腰把那只黄皮子拎起来,随手搭在肩膀上。
“你……”猪头的所作所为,气得景子说不出话来,景子索性也懒得搭理他,背上猎枪气呼呼地往回走。
“要回去了吗?”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景子说:“王猪头猎杀了黄皮子,已经铸下大错,我们赶紧下山,以免多生事端!我现在心跳的厉害,总觉得要出事情!”
老林子里阴沉沉的,太阳也渐渐隐没到云层后面,林子里的光线更加昏暗。
景子这一番话,让我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我收拢衣领,涩声说道:“没这么严重吧?能出什么事呀?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危言耸听!”
景子瞪了我一眼,不悦道:“你认为我是在故意吓唬你吗?你要不要听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彝寨,而且是关于黄皮子的!”
景子说,在五六十年代,全国闹饥荒的时候,没有吃的,村民们都一窝蜂往老林子里钻,逮着什么吃什么,全都饿疯了。
在村民们大批量的猎捕下,野兽数量锐减,剩下的野兽也逃进黑竹沟深处,根本找不着了。
后来村民们又开始挖野菜,啃树皮,甚至还有吃土的。
但村民们不管再饿,都遵从老祖宗的规矩,绝不会染指黄皮子一根皮毛。
所以在那几年,黄皮子并没有遭到捕杀,甚至它们都不用躲起来,有时候黄皮子饿急了,还趁着夜色悄悄溜到山脚村子里面,偷村民的东西吃。
寨子里有个彝人,具体名字不清楚了,暂且叫他阿鬼。
这个阿鬼的老婆刚刚生了孩子,老婆没有东西吃,自然也就没有母乳,没有母乳,小孩就要跟着饿肚子,阿鬼天天急得眼睛都绿了,眼看着老婆和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却束手无策。
有天晚上,一只黄皮子闯进他家院子,阿鬼看见那只黄皮子,想到饿得奄奄一息的妻儿,顿时就起了杀念。
阿鬼也知道老祖宗有规矩不能猎杀黄皮子,但在饥饿的折磨下,他也顾不上老祖宗的规矩了,趁着天黑没人发现,阿鬼抓住那只黄皮子,立马去灶房宰了,剥皮去毛,把那黄皮子放进沸水里面,炖了一锅肉汤。
阿鬼从来没有吃过黄皮子,也不知道黄皮子的肉是香的还是臭的,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能够闻到肉香就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阿鬼不敢跟老婆说实话,怕老婆不吃,就骗老婆说是山耗子肉。
老婆也是饿得不行,又要顾及嗷嗷待哺的孩子,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也没有多问,肉香勾起她肚子里的馋虫。
阿鬼两口子好一番风卷残云,将那一大锅肉汤喝得连汤底都不剩,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把心里的那股饥火给压了下去。
阿鬼担心事情败露,黄皮子的皮毛也不敢要了,在院子角落里挖了个土坑,连着吃剩的骨头一起埋了。
破坏了老祖宗的规矩,阿鬼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
不过吃了肉以后,阿鬼老婆也有了母乳,孩子也有吃的了,看着老婆孩子挺过难关,阿鬼心里也很高兴,慢慢就把那份恐惧和不安抛在脑后。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孩子吵夜,阿鬼老婆让阿鬼把孩子抱到床上喂奶。
阿鬼从襁褓里把孩子抱出来,借着窗棱子透进的朦胧月光,阿鬼突然惊恐地发现,襁褓里包裹着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只黄皮子!
阿鬼吓得灵魂出窍,睡意一下子就醒了。
他以为自己是眼睛花了,赶紧点上煤油灯,想要看个究竟。
灯光亮起,阿鬼发出“妈呀”一声大叫,吓得人仰马翻,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比死人的脸色还要难看。
襁褓中确实是阿鬼自己的孩子,但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渐渐失去了人样,他的肌肤表面,生出一层跟黄皮子一模一样的黄毛,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小黄皮子。
若不是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圈,阿鬼真不敢相信,这个状似黄皮子的东西,居然是自己的孩子。
阿鬼老婆看见这一幕,又惊又怕,当场就晕了过去。
阿鬼浑身如同筛子般颤抖,恐惧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令他几乎窒息。
阿鬼想起老祖宗的规矩,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孩子变成这副样子,只怕是遭到黄皮子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