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丰元九年的二当家
大新朝南直隶应天府南京城本是留都,横跨南北,坐拥长江天险,商户兴旺人丁饱满,是长江以南第一大城。
城中有故皇宫,有留都三省六部,有官吏,有府衙,有几大卫所,更有数不尽的百姓良民,更充斥着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江湖门派。
南京城里下三门里有九帮七会四社,其中的道德社因为经营得法,在下三门里更是被称为捞金六帮会之一。
道德社的总坛设在南京城东南磨纹坊的一个跨院,只有两进八房,但这对于一个以黄赌毒起家的下三门社团来说,已经算是颇大的排场了。
这年是丰元九年,这天是二月初八,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道德社总坛大门正对闹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所有人都很默契地绕行这个黑乎乎的大门,一个个缩手缩脚,默默走过。
大门外,站着十几个人,笼手肃立,目不斜视。
不多时,大门从内打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衣壮汉从里面踱出来。
壮汉身高足有八尺,肩宽背厚膀大腰圆,方头大耳鼻直口阔,更兼着浓眉大眼双目如灯,外貌上说,真是没挑的——像极了年画上威风凛凛一身正气的大将军。只是这人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一开门目光便逡巡在门外侍立众人身上,仿佛要寻找什么。
那十几个人躬身行礼,齐声问安,“二爷早!”
二爷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昂首挺胸从人群里穿过,那十几个人忙不迭的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仿佛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觅食。
二爷便是道德社的二当家,陈旭元,每天早上他都有带人巡视自己地盘的习惯,从磨纹坊起,至大功坊终,高大的陈二当家领着十多个俯首帖耳的属下,黑压压地从街道上排排走过。
这是陈二当家的保留曲目,每天早上都要演练一边,目光凶狠睥睨四方,四下商铺行人无不退避三舍噤若寒蝉。
陈二当家在缓慢的行进中认真地听取属下的回报并轻松地发出指令,仿佛是巡视疆界的国王一样骄傲。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是三个团头。整个应天府有数千乞丐,却只有八个团头。道德社草创两年,便能成为下三门捞金六帮会之一,没有大批人力支撑,那是万万不行的。
三个团头后面是黄赌毒几个特色行业的大掌柜,一个个市侩狡诈,却在陈二爷当面背后如儿孙一样躬顺。道德社能在下三门里屹立不倒,全靠这捞金的三桩生意。
再往后,便是道德社所辖区域的商户头目,相比他们身前的嫡系道德社骨干成员,这些商人更加惶恐战战兢兢。“全力打造社区繁荣”,是道德社的口号——黄赌毒毕竟不是无根之草,若没有社区繁荣,道德社赚钱的营生也只怕立刻便门可罗雀。
陈二爷往前踱步,后面人不远不近的跟着,随走随汇报,陈二爷也随口批示。
陈二爷在南京城有个不能当面叫的诨号,叫没事找事,又叫净街之虎。
这人一天天看什么都是毛病,满脸满脑子都是不耐烦,可偏偏心思细腻目光如炬,跟他说话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抓住痛脚,陈二爷又脾气暴躁,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所以地位低过他的或者打不过他的,那真是望风而逃。
团头们斟酌字句来汇报,唯恐哪句话说错了。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大事,不外乎跟谁又抢地盘了,或者昨天又有兄弟被脚夫打了一顿。
陈二爷听不几句便烦躁了,嘴里骂道:“当乞丐还想不挨揍,你他妈怎么不当官去啊!”
李四赶忙接话——这话陈二爷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上次他没接上,结果陈二爷回头就是一个大嘴巴,骂他,“你他娘的还真想当官去啊?”
所以这次李四有了前车之鉴,赶忙接话,“可说的呢,乞丐挨揍,天经地义啊。不过二爷,这话得分怎么说。我的孩子们可都说了,宁给好汉子牵马坠镫当孙子,也不给赖汉子当祖宗。挨揍!那也得分谁揍!要是挨二爷和大爷您这样的大英雄揍,挨揍也是光荣,那从我以下,排队三天都愿意啊。挨那帮臭脚夫的揍?凭什么呀!他们算什么啊,就算是他们老大谭四,还他妈叫什么金陵神棍?狗屁神棍,那也是连二爷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嗬~”陈二爷突然站住了,啪一个嘴巴扇到李四脸上了,笑骂道:“你个混蛋玩意儿,老子就让你光荣光荣。”
李四一脸媚笑的捂着大长脸道:“二爷打得好,打得脆,您这一巴掌,他妈的谭四给我一两银子都不换。”
一旁张三和王二麻子头皮都发炸了,心里把李四骂了个底朝天,嘴上却还要小声附和。他们功力尚浅,能说出来的话也只有“打狗也得看主人”,哪像李四扯出这么多花样来。
陈旭元摆了摆手,止住了手下表忠心的举动,皱眉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你们都了解二爷我,最不喜欢马屁文章了。我们道德社有今天,难道是拍马屁拍出来的吗?难道是牛逼吹出来的吗?”
众人更是一阵二爷圣明的唏嘘。
陈旭元拍了拍李四的肩膀,道:“二爷打你,那是爱护你。不过谭四,那算个什么东西啊!等着吧,二爷迟早给他打出南京去!”
说罢陈旭元大踏步往前走,嘴里嘟囔着,“二爷我说过的话,全都实现了。二爷我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两年前,爷我不名一文,我说要有钱,怎么样,现在人家都叫我搂钱耙子。两年前,我说我要有势,怎么样,现而今南京东城谁他妈敢不把爷我放头上供着!”
李四刚得了乖,张三也学着接话:“是啊,咱东城谁不知道,二爷和大爷当年在武神庙发的宏愿。要有钱,要有势,要做人上人,要做牛逼,要做闪电……”
众人刚听到牛逼二字便是一愣神,然后只觉着眼前一黑,张三像一只大鸟一样从众人头上飞过,在空中划出一道高抛物线,跟块石头一样直接砸到了黄土路面上,激起尘土飞扬。
陈旭元收了拳头,又得意又生气。
得意的是,刚才那一拳,拧身盘马,身如弓拳似箭,打的那叫一个漂亮。出拳狠收拳稳,一拳能把一个大汉打得腾空飞出去一丈开外,不能不得意。
生气的是,谁他妈要做牛逼了呀,谁做那个干嘛啊!
陈二爷摇了摇头,想起两年前,他和魏神通发誓,要有钱有势有地位,一定要过人上人的日子,要做上牛逼闪电的大人物。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张三也能给说成这么古怪,拍马屁活活拍出屎来,真是头猪,难怪张三的诨名就叫死猪张三。
两年前,陈旭元一无所有,靠得只是一腔怒火,吼出这一段话。
绝望之后的人总难免会钻牛角尖,陈旭元钻的就是这样一个通天的牛角尖,他甚至对魏神通说了一句颇富含哲理的话,“老子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魏神通一愣一愣的,被这句话绕糊涂了——好像是句废话,谁不是赤条条来到世上,再死去离世啊?但又好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的道理,听着让人心里一震。
众人脸上连讶异的表情都没有,齐齐叫好,就连刚被打飞的张三,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叫好。众人见怪不怪,死猪这样的诨号可不是谁都能叫的。
红星赌坊胡朝奉道:“二爷,昨天虎丘那个小妞又到赌坊来赌钱,输了几两银子拿不出,又把佩剑压柜上了。我也没敢收,礼送她出门了。”
“嗯……江湖儿女不要这么计较,我们道德社迟早是江湖大帮会,这点手面还是得有的。”陈旭元哼了一声,脸色阴沉,心里颇肉痛那些银子,只是虎丘剑派是江南地区的大门派,虽然不是南京地头门派,但他也惹不起。
李四从旁接话,“二爷,小母老虎总这样也不是事啊,刚到南京五天,倒有三天去咱们红星耍钱,赢了她就拿走,输了就耍光棍,这江湖大派就这德行?要不是顾忌着二爷的名声,我早就给她下点蒙汗药,献给二爷尝鲜了。”
陈二爷横了他一眼,骂道:“别总把自己当地痞流氓,这是一个江湖门派的人说的话吗?传出去,人家把我们道德社当什么了。她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我说过多少次了,想要让别人把我们当江湖大派,首先我们就要先把自己看成江湖大派。你们呀,就是这个进取心不强。唉,真是气死我了。”
李四嘿嘿一笑,“二爷说的是,小的鼠目寸光,哪有二爷站得高看得远。不过刚才那话,我也就是随口瞎说,我刚才琢磨了,明天我就找几个孩儿蹲红星附近,守着那小母老虎,只要她奔着红星来,我那孩儿们就扑过去讨钱,拼着挨顿揍,也让她沾一身泥。一个漂亮小女孩,功夫再高,也得爱美,一身泥还能不回去换衣服?不信她还能出得了门!”
“混蛋!”陈二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瞧你这点小算计,狗肉上不了席面!我告诉你们啊,少给我惹事。”
宋朝奉遥遥冲着李四一竖大拇指,李四偏了偏头,不再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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