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有魏国公、大将军徐达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朱元璋看着下面义愤填膺的众位大臣,忍不住呵呵一笑。
真被林澈这狂生说准了。
朝堂之上不管是正直之臣,还是奸佞之辈,在这件事上都保持着高度一致。
作为这一政策的受惠者,谁会无故主动站出来反对呢。
自己找不痛快的同时,还惹来一身的骚。
在老朱的眼里。
徐达、刘三吾、傅友文在朝堂上也算正直清廉的官员了。
连他仨都没有异议,朝堂上哪还有官员站出来说话的。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刘三吾,淡然一笑:“刘爱卿,你可知道陈述此事的是何人?”
刘三吾伏地道:“臣不知!”
“刘爱卿,此人可是与你颇有渊源。”
刘三吾浑身一震:“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说起来,此人可是你的弟子,他就是今岁科考贡生林澈。”
朱元璋冷冷说道。
“林澈?!”
“原来是这个狂生,他不是被打入了诏狱?怎么还敢大放厥词,非议朝政?!”
“该立斩不赦,不,该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臣附议!”
“…”
闻言。
李善长、胡惟庸、傅友文都惊惧不已。
连冷眼旁观的徐达也是一阵愕然。
这位江浦贡生,半月前殿试上,上疏痛陈科举取仕弊政,引得皇上勃然大怒。
本以为以朱元璋残忍、多忌讳的性格,这位狂生必将被当场仗毙奉天殿。
然而让满朝文武大跌眼镜的是,朱元璋这次居然忍了。
仅仅将这位狂生打入诏狱,秋后问斩。
今天在坐的除了大将军徐达公务在身,韩国公李善长赋闲在家外,其他三位都是半月前殿试的亲历者。
尤其是身为大学士、礼部尚书刘三吾,更是那场殿试的主持者。
江浦贡生林澈还是刘三吾在会试中,亲笔录取的第一名。
当初在会试阅卷时,看到林澈的八股策论,认为是难得一见奇才。
结合林澈俊逸容貌,刘三吾认为此次殿试,状元非林澈莫属。
哪知这家伙在殿试时,突然抽风一般,对着科举制度一顿输出。
引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刘三吾当时吓傻了,差点尿在大殿上。
毕竟,林澈会试第一名,就是他这位大学士录取的,这么算来,林澈也算是自己的弟子。
这些天他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
不过,还是应了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刘学士,你现在还认为此人在妖言惑众、狼子野心?”
朱元璋不露声色,没理会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口诛笔伐,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刘三吾。
刘三吾长叹一声,一脸苦笑跪倒在地,“回陛下,臣有罪…”
“刘爱卿!”
不等刘三吾把话说完,朱元璋打断了他:
“刘爱卿,咱先不说你之前在朕面前推荐之罪。
朕问你的是,公田补贴俸禄之策,是否为弊政,你有何见解?!”
“朕就想听你说句真话!”
朱元璋此言一出。
刘三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时,旁边左丞相胡惟庸出列,朗声奏道:
“陛下,倘若微臣没记错的话,该狂生就在数天前的殿试上,公然炮轰传承数朝的科举取仕制度。”
“此等宵小,还没进我大明官场,就敢妄议朝政,故弄玄虚,妖言惑众。”
“不杀此人,朝廷威严何在?皇家颜面何在?”
“臣恳请陛下早日诛杀此贼,防止妖言弥漫!”
胡惟庸这一番话,看似掷地有声,却没有任何新意。
完全和韩国公李善长遥相呼应。
朱元璋知道胡惟庸与李善长既是同乡,又是姻亲。
李善长虽然赋闲在家,却是淮西勋贵们的领袖。
也是胡惟庸与淮西勋贵们之间的纽带。
眼看胡惟庸与李善长一唱一和。
朱元璋脸色阴沉了下去。
而这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将军徐达突然开口道:
“启禀上位,臣难以苟同胡相之言。”
“臣以为,这狂生虽言辞犀利,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其中的观点,并非无稽之谈。”
“若真如之所言,公田补贴俸禄之策造成土地兼并,农民失去土地,其后果与前朝又有何异。”
“上位带着臣等推翻元酋,建立大明,不就是希望全天下老百姓都有田种,有饭吃?”
“正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假如这一政策若违背了这一初衷,臣以为废除也罢!”
!!!
铿锵有力的声音,震得在座诸大臣哑口无言。
胡惟庸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长大了嘴巴傻愣愣站在那里。
韩国公李善长也很纳闷。
这位国公爷常年带兵在外,甚少参与国事讨论。
即使参加,若非涉及军事方面,否则很少发表意见。
这次讨论的议题,与军事毫无关联。
他凑什么热闹?
还有。
公田补贴俸禄之策,已经执行好几年,在官员中反响很好。
每个官员都是这一政策的受惠者。
你徐天德起什么哄,就因为一个狂生妄言,竟然要废除?
岂有此理!
李善长上前就要反驳。
就在这时,太监刘和进来禀告:
“启禀陛下,都尉府都尉毛骧求见。”
“宣!”
“宣都尉毛骧觐见。”
刘和一甩拂尘,尖声宣道。
就见都尉府都尉毛骧身穿飞鱼服,斜跨绣春刀,快步走进御书房。
毛骧来到御案前,单腿跪地,双手将一份奏折高举头顶:
“臣,亲军都尉府都尉毛骧有秘折启奏。”
朱元璋不动声色抬了抬手。
刘和赶紧上前将毛骧手上的秘折取下,快步递给御案后的朱元璋。
然后一挥手,毛骧退了出去。
朱元璋展开秘折,看了下去。
紧接着脸色变得青一块白一块。
看完。
朱元璋将秘折递给身旁的太子朱标,一双虎目瞪着众人。
呯!
然后用力一拍御案。
下面众人忍不住心猛的一揪。
皇上又遇到什么事了?
发这么大脾气!
朱标接过秘折,看了几眼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
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众大臣。
半响。
朱元璋调整了一下情绪,狠狠瞥了眼李善长,对欲言又止的刘三吾道:
“刘爱卿,我看你有话要说,说吧,最好知无不言。”
说完,闭上眼睛,手抚额头轻轻搓揉。
太监刘和眼疾手快,赶紧上前帮朱元璋揉捏起来。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了一眼李善长,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
“启禀陛下,臣仔细将贡生林澈之言仔细琢磨了一番,发现此子所言颇有一番道理。”
“陛下将公田赏赐给天下官员,按品位大小从几千亩到数亩不等。”
“想我朝大小官员不下数万,这么多官员,这么多良田皆不纳税。
这负担必然转嫁到农民身上,农民不堪重负啊!”
说到这,刘三吾抬头看了眼朱元璋,对方示意他继续,然后接着说:
“如若这些农民放弃田地,低价转卖给官员士绅,然后从他们手里租地来种,反而负担减轻。”
“必然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农民都将手中的良田卖出。”
“到时候,田地尽掌握在官员士绅手里,还有谁向朝廷纳税?”
“一旦遇到饥荒年景,老百姓无田可种,朝廷无赋税可收,岂不是天下大乱?”
“那就真的应了林澈所言,‘大明危矣’。”
听到这里。
朱元璋脑门上的汗都渗了出来,呼吸也是变得急促起来。
经过刘三吾这一剖析,加上秘折上的数据,朱元璋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时,一直准备反驳的李善长再次站了出来,高声道:
“大胆刘三吾,尔敢在圣前一派胡言!”
“你的这些话,都是假设推断出来的,毫无根据可言。”
“倘若仅凭推断就认为皇上亲自拟定的政策有悖,那皇上颁布每一项政策,是不是都要拿来推敲一番?”
“那朝廷上下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刘三吾,你不要因为这狂生是你的弟子,就盲目庇护…”
这时,朱元璋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够了!”
眼见朱元璋脸颊涨红,双眸喷火,李善长不敢再争论下去。
朱元璋狠掐眉心,盯着李善长问道:
“百室,咱当年赐你公田多少亩,你可还记得?”
“回上位,洪武五年,上位赐我等六位国公,良田三千亩,老臣岂敢遗忘。”
李善长作一长揖,朗声回道。“好好好,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
朱元璋冷冷一笑,接着问:“百室,三年了不知你家良田还有多少?你可有计算?”
此言一出,李善长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