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莲浅浅一笑,道:“到你这里,何须拘于这些个虚礼!”对着黛玉,他总是不自觉的卸下一身的淡漠和防备,得到全身心的放松,每每这时,他心里就愈发感激上苍和两位上仙,若不是他们的及时援救,他又怎会遇见这般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女子呢?虽然她还小,他却有足够的耐心来等着她长大!
几日后,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再次到来,却是为接黛玉回家而来!黛玉一听可以家去,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忍不住对着每位师姐都要叽叽咕咕说上一番,只苦了对她满腔情思的湘莲!
王嬷嬷和雪雁早已收拾好了行李,只待离去之日!众人皆有小礼物相随,说着留着做个念想,相处四载,黛玉早已与众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一旦要分离,岂有不伤心之理?只每日强忍着泪水罢了!湘莲更是除了练功,时时都跟着黛玉,看着她流泪,只觉比她难过更甚!他心里已然决定,黛玉离开,他亦会跟着离开,只为能守着她长大!
离开的头一天夜里,师太命人请了黛玉过去,递与她一本小册子,道:“明日你便要离开我了,师徒一场,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本册子,你赶紧溜儿的全部记牢了,一个字也不能漏下!”
黛玉见师父一脸凝重,忙恭敬接了,仔细一瞧,封面上赫然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心里不由纳罕,金陵虽为母亲祖籍,她却只闻其名,并不曾去过,料想与自己并无和瓜葛!转念一想,师父既命细细记牢了,必有其道理,当下再不言语,只翻开了细细品读起来。
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面又有一堆雪,雪上露着一支金簪。边上则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其下又有两阕词,分别名为《终身误》和《枉凝眉》,前者全文为: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后者全文曰: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黛玉看了大为不解,待要问师太,她却但笑不语,只得往下一页看去,却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其后亦有一阕词,曰《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余下十来页均是一般模样,皆是一副画上,写着一首诗及一阕词,不在话下。最后一页却并无图画,只有一阕词,写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本就天份高,只一遍已将以上内容悉数记牢了,虽暂不能理解其具体意思,因想着家去后再细想亦不迟,便很快丢开了。又与师太说了一番离别前的梯己话儿,随即回房歇息了不提。
二更天时分,黛玉主仆三人均于睡梦中被人抱到当年来时的马车上安置了,渺渺真人正待送她们下山,柳湘莲竟提了包袱和宝剑,从旁边闪出来,“扑通”一声跪下道:“湘莲蒙上仙相救,才得以苟活至今,救命之恩,本该涌泉相报,但只父母大仇未报,湘莲自觉愧疚不安,烦请上仙送湘莲与师妹一道下山,待父母大仇得报,必返回以报上仙大恩!”
茫茫大士似笑非笑道:“你此番只为报父母之仇,还是另有所图?”湘莲登时红了脸,但仍坚定道:“烦请上仙成全!”随即又磕了三个响头。渺渺真人忖度了一番,笑道:“常言道‘人去不中留’,既是你自己求去,我等自无强留之理,你自上马车吧!”湘莲一脸喜色,三步两步便上了马车,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催动法力,马车便缓缓向山下飘去,两人亦飘然跟在后面,很快便不见踪迹了!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山上便发生了神奇了变化,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烟雾缭绕,恍如仙境!师太摇身一变,已然一位妙龄女郎,绮年玉帽,蹁跹袅娜,众小尼姑亦是摇身一变,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只见其中一人朱唇轻启,道:“警幻姐姐,既安心帮助绛珠妹子,何不将那‘副册’、‘又副册’等物皆与她看了,岂不更加完满?”——原来这师太竟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那警幻仙姑笑道:“饶是这般,已是泄露天机了!况那副册之人,与绛珠妹子亦无太多瓜葛,理她呢!”众人一想,俱点头称是,仙子又叹道:“只盼妹子能早日报完恩,与姐妹们再度团聚!”
话说黛玉主仆三人与柳湘莲,被渺渺大仙和茫茫大士以法力送至大荒山脚下后,仍是黑漆漆的夜晚,两位上仙并未待几人醒转,便胡乱唱着“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自顾自离去了。
四人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了,主仆三人见了湘莲,皆是又惊又喜,黛玉笑道:“再不想师兄亦离开了,咱们也好结伴而行!”湘莲亦笑道:“家里还有一些琐事儿待处理!”说完便掀了帘子出去,驾了马车往扬州方向驶去!
离家已近四载,黛玉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时飞回家里,飞回爹妈的怀里,是以沿途竟顾不得休息,饿了便吃点干粮,困了亦在马车里打个盹儿,几日间竟瘦了一圈,偏精神气色越发的好,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之故!那湘莲本就凡事顺着黛玉,自是不辞劳苦,将车驾的又快又稳,硬是在第十日赶到了扬州城!
自见了城门上方飘若蛟龙的“扬州”二字后,黛玉的泪便再也止不住,原来这两字乃是其父林如海所书,见字如见面,她之前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见了父亲的字后,到底滚了下来!那王嬷嬷和雪雁亦红了眼圈,因想着抚慰姑娘,只强忍着罢了!
好容易到了林府所在的十里街,黛玉便执意要下车,欲一步一拜进家门,王嬷嬷强她不过,只能由她去了!早有雪雁疾步赶到林府大门通报了,很快便见如海夫妇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在黛玉第四拜时,贾敏一把搀了起来搂在怀里,便“儿”一声儿、“肉”一声儿的大哭起来!黛玉依在母亲熟悉而温暖的怀里,亦是哭的哽咽难耐,如海在一旁看着妻女哭泣,止不住喜极而泣,直哭了半日,一家子才在家下人等的劝慰下止住了!
如海先红着眼圈笑道:“有多少在屋里哭不得,倒叫人白看笑话儿了!”一手拉了黛玉,一手揽了妻子,抬脚便要进门,黛玉方想起柳湘莲,忙拉了他过来与父母介绍!夫妻俩见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立时就喜欢起来,又听的他家逢剧变,父母双亡,更是怜惜不已,自此待他真心实意、一如亲子,这是后话了!
话说一家人到了厅里,丫头自奉了茶来,如海自与湘莲说话,不过问他些诗词歌赋的闲话儿,以免他觉得慢待,湘莲自是心生感激,一一恭敬答了!这边厢,贾敏却拉了黛玉说话儿,只一句:“我黛儿成大姑娘了……”又泪如雨下,黛玉恐哭坏了母亲,强笑道:“每常想爹妈想的黛儿睡不着,好容易见了,妈竟打算将黛儿泡在泪缸里不成?”到底逗得贾敏破涕为笑。
随即黛玉又对着如海夫妇行了大礼,雪雁和王嬷嬷亦行了礼,受了如海夫妇的感激和赏赐,家下人等亦一一进来参拜了姑娘,便有人来回摆饭了,贾敏便携了黛玉,如海携了柳湘莲,四人一道到了厅里。但见满桌皆是平日里黛玉爱吃之物,众人一一坐了,贾敏便提筷不住给黛玉布菜,直堆的面前的碗如小山似的方暂罢了,随即又为湘莲布菜,自己倒不曾好生吃的!
黛玉看着一脸满足慈爱看着自己的父母,心里只觉酸涩不已,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才四年功夫,父母已明显苍老许多,母亲仍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优雅,眼角儿却分明有鱼尾纹了,人也较以前清瘦了许多,脸更是苍白的有些不正常;父亲更是变化巨大,头上竟分明有白发了!一定是太思念自己的缘故,“娘想儿,想断肠!”,父母对自己的思念一定更甚于自己吧!黛玉连眨了几下眼睛,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若父母见了她的眼泪,怕是又要流泪了!只心里暗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离开爹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