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必赢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不赌。
这个“赌”不是狭义上的赌博,而是指人生中的每一次孤注一掷。
由此可见,除了傻子和圣人之外,没人能做到永远不赌。
自然,也没人能永远不输。
那年,村长的娘死了,他请了两个草台班子。
一个是戏班子,在村头;一个是杂耍班子,在村尾。
老人们喜欢听戏,青壮年们则喜欢刺激的杂耍,尤其是当身穿紧身衣的顶缸姑娘出场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会特别兴奋。
而最吸引我的,是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表演三仙归洞的女孩儿。
我从小眼神就好,弹弓打鸟,树枝扎鱼,几乎从不失手,所以很快就发现了三仙归洞的猫腻。
小孩子爱显摆,我和同伴讲了自己的发现,声音还不小,她在台上听见了,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一眼。
感觉就像大夏天跳进村后的小河里,从头到脚的沁凉舒爽。
表演完,她出现在台脚,看了看我,然后扭头就走。
鬼使神差的,我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下。
她直勾勾的盯着我,也不说话,眼睛亮的吓人,我有点心虚,却梗着脖子跟她对视。
没一会儿,她忽然噗嗤一声,我就理解了书本上“笑的像花儿一样”是什么意思。
“小鬼头,你以前学过戏法?”她问。
我摇摇头:“别叫我小鬼头,你很大吗?”
她骄傲的挺起乳鸽似的胸脯:“我十八岁了。”
我无言以对,臊眉耷眼,心中埋怨爹妈生我太晚。
“还真是个小鬼头!”
她揉揉我的脑袋,又笑着问:“你是咋看出球一直都在我手里的?”
我说:“就是看见了呀。”
她很吃惊的样子,又瞅了我半天,眼睛便弯了起来,神神秘秘的问:“那你想不想学?”
我不想学,可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不想让她失望,所以便点点头:“想。”
“真乖!”
她看上去很开心,我也莫名的十分愉悦。
“你眼力有了,我就直接教你记忆和手法吧。”她说。
“首先,你要选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比如你家。
从进门开始,把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通往每一个房间的路线,房间里摆放了什么都清晰的记下来,固定不变。
然后从头再一遍一遍的重复记忆,直到不刻意去想就能在脑子里出现的地步。
能听懂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将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地方按照她所说的方式“走”了一遍。
“选好了。”
她又笑了,揉着我的头顶说:“小鬼头,哪有这么快?
这种记忆方法不是光想一想就行的,你必须实地来回观察,不要单纯的去记,而是像电影一样形成画面才行。”
我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你要把想记住的东西放进那个‘地方’。比如……”
她掏出一副扑克,随便抽出三张牌,是一张梅花K,方片3和红桃A。
“比如,你一进门,这张K就拿着一支梅花向你问好;院子里,3正在压水井旁洗方片衣服;A在狗窝里咬着红色的桃子冲你晃尾巴。
总之,要把想记的东西用奇怪的方法和那个‘地方’联系起来,越奇怪越好。
而大门、压水井和狗窝就是用来固定记忆的东西,我们管它们叫‘桩’。
对了,最好用死物来做桩,不能用活物,尤其是人,因为活物会动,会把你的记忆搞混的。”
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唤,她答应了一声,又道:“这是个需要长时间练习的方法,你记住就行,回头慢慢练。
晚饭后再来,我教你手法。”
她跑走了,麻花辫甩啊甩,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多年之后,我知道了她教我的方法就是鼎鼎大名的记忆宫殿法。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的“宫殿”不是家,而是身后那条长长的小河,第一个桩就是旁边的歪脖子柳树。
柳树下站着一个眼睛很亮的女孩儿,她的麻花辫上被我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接下来,每天她表演结束,我都会跟她到河边来。
她又教了我两只手同时以不同的方式转动木棍,用筷子夹小鱼,剥生鸡蛋不弄破等等将手指变灵活的方法。
我废寝忘食的练习,学的很快。
因为她会开心,我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看不够。
当然,我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学习。
她经常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给我讲她们戏班走南闯北的见闻,讲她去世的妈妈。
而我则变着花样的抓鱼,套兔子,或者挖土豆烤给她吃。
一转眼,三个星期过去,她要走了。
头天晚上,她没再教我什么,我也没心情学。我俩肩并肩坐在柳树下,谁都不说话,就默默的看星星。
突然,她说:“小鬼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好。”我毫不犹豫。
“不要赌博。”
我愣住:“我为什么要赌博?”
她转脸看我,眼睛比星星还亮:“答应我好吗?”
于是我就点头:“我答应你。”
她又笑了,然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后来我回想起这一幕,只觉得当时心情不亚于彗星撞地球,可那时的我太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身体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心砰砰直跳,脸烫的厉害。
看到我的窘迫,她笑的越发开心,凑到我耳边吹气。
“小鬼头,想让姐当你的媳妇吗?”
我干咽口唾沫:“想。”
“那你长大了可要记得来找姐姐哦。”
说着,她挤到了我怀里。
隔着厚厚的棉衣,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很热。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记不清梦到了什么,但第二天内裤里黏黏的。
杂耍班子天不亮就走了,我没赶上送她,只在门槛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家庭地址。
她叫叶青,别人都喊她小青,她让我叫她叶子。
后来,我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小时来练习她教给我的技能和手法,还给她写了很多封信。
一开始一周一封,慢慢变成一个月一封,我坚持了四年,却始终都没收到过她的回信,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就像我儿时的一场梦,睁眼就消失了。
又是一年冬天,我父母出了车祸,刚刚下葬不久,本家叔叔就霸占了我家的地,并狠狠揍了我一顿。
那一年,我不再给叶子写信。
因为我违背了对她的承诺。
我上了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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