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青箬,刚刚踏进一高——县里最好的高中的校门。当时住在老式的宿舍楼里,一楼楼梯的出口有一道门,每晚宿管阿姨查寝后,都会把这道门锁上,以防止闲杂人等进入女生宿舍。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晚,宿舍刚熄灯不久,邻铺的卢然就捂着肚子在床上滚起来。“然然,你怎么了?”青箬拍拍卢然的胳膊。“不知道,肚子痛的厉害。”卢然忍不住发出呻吟声。“不是来例假了吧?”“不是,才刚刚结束,不可能是。”“那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就晚上吃了一根冰棍。哎吆,胃里好难受。哎吆……”
“谁啊,吵什么吵,明天是入学的第一次摸底考试,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黑暗中一女生气愤地说道。
“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谁没事儿会大晚上嚷嚷啊?”青箬忍不住还嘴。
“那你有本事就去把楼下的锁弄开,犯不着一屋子的人陪着她睡不着,好像别人都欠她的。”
“青箬,不要吭声了,我忍一忍。”卢然紧咬着牙关,声音颤抖。
宿舍里有人叹气,有人翻身,有人小声嘀咕。
“你等一下,我去叫宿管阿姨。”
青箬走出宿舍,天幕低垂,校园里路灯橘黄色的光洒落在树木的间隙,照的宿舍楼明明灭灭。宿管阿姨住在离青箬宿舍楼百米开外的红瓦房教工宿舍里。那个时候县里还不流行手机,宿舍又没有座机,一时间青箬没了计较。大声喊吧,一是要惊醒几栋宿舍楼里的人;二是青箬并非大嗓门,声音很难透过几栋大楼传到百米开外的教工宿舍且正好被她们阿姨听见。青箬惊慌失措地跑到一楼,狠狠地拽了几下大锁,冰冷的锁头坚硬无比。想到痛苦的卢然,青箬心里更是焦急不已。她和卢然初中时便是极好的姐妹,又一起考上了一高,分到一个班级一个宿舍。卢然小学时父母便已离异,常年跟着奶奶生活,身体素质一直不好。
怎么办?老天,怎么办?青箬忍不住又狠拍了几下铁门。这宿舍到底是什么鬼管理模式,只怕坏人进来,就不怕病人没法出去啊?
烈火烹油的时刻,青箬突然眼前一亮,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她揉揉眼睛,没错!确实是一个人在向她走来。
“喂,大叔,求求您快来帮帮忙。”青箬向来人挥手。那人向青箬移近时,借着微弱的灯光,青箬看清楚对方的脸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男生。瘦脸,剑眉,英气逼人。
“不好意思,同学,我刚没看清楚。那个……同学,我一个舍友肚子痛的厉害,要马上出去看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去叫宿管阿姨来开门。”青箬慌慌张张地说着。
“阿姨在哪里住?”
“教工宿舍,绕过我们楼后边的三栋宿舍楼,红瓦房的那一排,106室。”
“好。”男生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字后,拔腿往教工宿舍跑去。不多会儿,宿管阿姨摇晃着肥肥胖胖的身体嘟嘟囔囔地出现在铁门外。
当青箬把痛的已经虚脱的卢然搀扶下楼的时候,发现那高高瘦瘦的男生还站在原地。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大晚上的,两个女生不安全。”
“那,那就麻烦你了。”
后来青箬知道,那男生就是郑塬。也是学文科,跟青箬邻班。这个名字,青箬记得刚入学的时候,在光荣榜上看到过。因为这个名字就在她的名字上方,而且被习惯把人名字拆着念的卢然用“土原土原,又土又圆”的怪异调侃叨叨一遍后,更是印象深刻。没想到对方却“以德报怨”地帮了卢然,世事就是如此巧合。
更巧合的是,学校在新生开学首次摸底考试后,建立了两个理科实验班和一个文科实验班——名次排在年级前60的文科生就被分到了文科实验班里。而郑塬和陈青箬顺理成章地成了同班同学。而更更巧合的事情还在后边。
当时排座位是让近视的学生先选,然后根据考试名次由学生依次选座儿。
高考全县名列前茅的曹筱彤,由于来报到的太晚,踏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无座位了。最后还是青箬和卢然主动提出让曹筱彤和她们挤一张桌子。曹筱彤是个漂亮而骄傲的女生,典型的蜜罐中养大女,从来不知人生苦为何物。卢然好几次跟青箬说后悔让她挤来坐。而班里的女生也大多视曹筱彤为洪水猛兽,但曹的情书却是一天比一天收的多,而且多是看都不看,就让那些或许酸溜溜或许华丽丽的文字进了厕所下水道。青箬对曹的小姐脾气向来不在意,总是一笑了之。日子长了,青箬便成了曹筱彤在班里唯一的女生朋友。
“青箬,一会你一定要跟我坐一起,我去等你哈。”曹筱彤坐了教室第三排中间偏右靠走廊的位子。在青箬之前叫到的女生无一例外地远离了曹筱彤。等青箬在曹身旁落座的时候,猛然发现郑塬恰好坐在她后边。真是巧极了!
课间,青箬正在整理笔记,感觉有东西碰了自己的后背,一回头,瞅见郑塬正举着一本书。
“你舍友后来怎样了?”
“做了阑尾切除手术,还在家里休息呢。那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不知道然然还要受多少罪呢。”
“都是同学,应该的。”
后边的故事,远远超过了青箬的预期。青箬成绩虽好,数学却始终是弱项,而郑塬的数学成绩却在班里数一数二。曹筱彤又极没有耐心,所以郑塬便担负起了给青箬讲解难题的任务。郑塬解题思路清晰又不乏窍门,每每让青箬叹服。时间久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青箬心底慢慢生根发芽。以至后来看到郑塬握着圆珠笔的干净修长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的时候,青箬竟然会不知不觉地走神。而青箬侧脸向窗外那片绿化带望去的时候,也常常感觉到郑塬投向她的眼光。
有天数学老师点名让青箬到黑板前做题,题并不十分难,青箬走到黑板前的时候却由于过度紧张而一再出错,以致最后无法进行下去。老师托着下巴锁着眉头,终于发话:“陈青箬你下去吧。哪位同学上来把题做完?”“我来。”是郑塬。然而意外的是,郑塬的错误比青箬更离谱。
“这道题真有这么难吗?连郑塬都做不对?我们班这样的水平可是不乐观啊。罢了,我来跟大家讲一下。”数学老师一脸无奈地扬起手里的粉笔,开始一步步讲解。
下课后,青箬转身抓起郑塬的一本书。“借我看一下。”一分钟后还给郑塬,“看好了,94页。”
过了一会,郑塬递给青箬一本《唐诗三百首》。“给你看一下,李商隐的诗写的特别好,你会喜欢的。”
青箬翻到李商隐的诗歌,在《锦瑟》和《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之间,赫然夹着一张小纸条:有人陪你错,会好受一些。
原来,青箬借郑塬书的时候,在94页夹了一句话:其实,你真不必陪我一起错。而“94”的谐音,正是“有字”……
天气越来越凉,青箬的心也一点点沦陷。当她感觉到慌乱的时候,郑塬已经在她心里坚不可摧。两人交换着看书,而书中,一直都夹带着文字。文字有长有短,有简单的问候,随意的散文,也有古雅的自撰诗词。文字无关爱情,却紧紧地揪住了两人的心。哪天看不到郑塬,青箬心里就会空荡荡的无处安放。
有次一连几天看不到郑塬,青箬感到极度的焦虑,每天胡思乱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后来才知道郑塬家里有事请假回去了,而郑塬也致歉说以后请假一定提前告诉青箬。
青箬在这种甜蜜的牵挂中度过了秋天,当冬天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差的摸底成绩让青箬坠入冰窟。“陈青箬,别怪老师说话难听,你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踢到普通班的。我看你最近一段时间老是心不在焉的,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更年期的班主任向来软硬兼施。
“没什么……我家里的事儿。”青箬支支吾吾。
“不愿说老师也不强迫你,可是家里的事儿你也帮不了多少忙,还是要好好操心你的学习。你看,多少人瞪眼瞅着想进实验班。你也知道学校的规定,实验班里的人每月的摸底成绩和期末成绩取平均数,落进班级倒数十名的,下学期要被分到普通班的。你看,你进来的时候好歹还是班级前30,现在都……”班主任絮絮叨叨的说着,青箬垂着头,想到自己魂不守舍的原因,脸上滚烫,老师的话也听得半清不楚。
后来,郑塬写给青箬的文字越来越少,青箬的回复也越来越少。青箬感觉得到,两个人有着同样的忧虑。唯一值得青箬感到安慰的是,郑塬的成绩没有受太大影响。
青箬的考试成绩依旧糟糕,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被分到了普通班。青箬妈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女儿成绩退步的理由,在青箬耳边唠叨了半天“实验班的老师那么好,环境那么好,你却被分到了普通班。哎,真是的,你说你怎么弄的?”青箬咬牙一句话不说。最终,妈妈的唠叨只能以唉声叹气收场。
从教室搬书出去的前一天,青箬写给郑塬几句话:“我走了,但我从不后悔。再过两年半就高考了,三年,希望时间可以给停顿的故事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分班以后,青箬和郑塬见面极少,文字往来也彻底中断。直到青箬踏上西去的列车,进入G大校门,都没有郑塬的只字回音。
而青箬,醒时梦里,都常常看到高高瘦瘦的郑塬,站在一片明明灭灭的夜色里,露着青涩温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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