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不语。
王夫人坐在地上,不停的用手帕擦拭着眼泪,拽着贾政的衣袍道:“老爷……老爷!求求你了!看在我伺候了老爷一辈子的份上,看在我为老爷生下了珠哥儿和大姑娘、三姑娘的份上,老爷救救蟠哥儿吧!我妹子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无福,早早的没了珠哥儿。但……但我至少还有老爷。可……可我妹妹,就只有蟠哥儿了啊!老爷,你发发慈悲,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吧!”
“唉!”贾政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救他。而是他,杀了人哪!你知道他杀的什么人吗?乡绅哪!乡绅哪!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人家在当地,就算是官府,那也是有名有姓的啊!他说杀就杀了?就为了、为了争一个女人?你让我怎么帮他?!”
“老爷!”王夫人拽住了他:“老爷!蟠哥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老爷救他一回……就一回!我保证,下回他要是再这么混账,我亲手打死这个畜生!”
“这……唉!”贾政被她缠的无可奈何,只好唉声叹气的,闭口不言了。
“老爷……”王夫人继续哭着,死死的拽着贾政的衣角。
“唉……”贾政终究还是心软了。长叹道:“起来吧……都当祖母的人了,成什么样子!”
王夫人察觉出贾政态度的缓和,瞬间精神了。期期诺诺的起来,小声叫道:“老爷?”
贾政无可奈何道:“姨太太来信,有说要用什么方法吗?”
王夫人摇头:“蟠哥儿进去了。我妹子那儿,就没有男丁了。慌都慌死了,又哪里会有什么主意?”
贾政看看她,冷哼了一声。他自然知道王夫人说的是假话。什么没主意,她们主意大着呢!要不然王氏会这么有条理的来跟他闹?成亲数十载了,他还不知道王氏的那点脑仁吗!连核桃那么大都没有,顶多一葡萄!
但是就算识破了她们,该管还得管啊!不然看王氏那个撒泼打滚的样,她能抱着他的腿跟他去上朝!那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更何况,王夫人提到了贾珠。说真的,对于贾珠的死,贾政一直也是愧对着王夫人的。
如果当初,他能收敛一点脾气,又或者下手轻一点……
贾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既然要我管,那就得听我的。让你妹妹去给那家乡绅赔礼道歉,补偿损失。以后就让薛蟠给他们家老人养老送终吧!也算给人家一点安慰。我再写封信给当地府尹,让他们说和说和。应该就没事了。千万告诉你妹妹,管好她儿子!人家不管是打是骂,都受着!那是他活该!如果让我听说薛蟠还对人家老人不敬,或者又惹事生非,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跟我说他们家的事儿!只当没有了这门子亲戚罢了!”
王夫人忙点头:“诶!诶!”
……
同一时间,王家。
“什么个混账东西!竟还有脸求到我这儿来了!”王子腾大发雷霆道。
等王子腾气消了一点,他的独子王仁才懦懦道:“那老爷,就不管他们了?”
“不管?那是我妹妹!你亲姑妈!能不管吗?!”王子腾吼道。
王仁擦了擦脸上被王子腾喷上的口水,嘟囔道:“哪来的一门子穷亲戚,谁稀罕啊……”
王子腾:“……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王仁:“……”讪讪笑道:“我说老爷英明,我就喜欢亲戚!亲戚最棒了!”
王子腾:“……”
头疼的按住太阳穴。半晌,王子腾才道:“我儿,我知道你素来冷情。除了你爹妈妻儿,什么亲戚你都不当回事。这很好。可是儿啊,不喜欢交际没有关系。不喜欢亲戚也没有关系。我妹子你姑妈出事了你不管更没有关系,但是儿啊,害人之心不可有,你不能除了你爹妈妻儿,就不把别人的爹妈妻儿当人啊!”
王仁讪笑道:“老爷说什么呢?王仁听不懂!”
王子腾看他还在装模作样,心下失望至极。叹了口气,提点他道:“昨儿个你舅舅家的哥儿来,你做什么了?”
王仁心下一凛。
王子腾没等他再撒谎,就叹了口气:“不必解释了,我都晓得。出去吧!太太还在等你呢。”
王仁尴尬的笑了一下,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王子腾缓缓的叹了口气:“孽障啊!我王家百年声名,恐怕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
“唉!”应天府知府第一万次叹气。
知府太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叹什么气啊?!从前几天就一直对着我叹,叹叹叹叹了好几天!你到底叹什么啊?又叹我人老珠黄,叹我不鲜亮了吗?!”
知府:“……不是的……娘子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知府太太狞笑道:“说啊!不说出来你今天就给我去睡书房吧!”
知府:“……”“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
小心翼翼的给老婆解释:“娘子有所不知。四大家族的薛家,娘子知道吧?”
知府太太想了想,点头道:“知道啊!薛大傻子嘛!有名的!酷爱欺男霸女的恶棍。得亏老娘生的早,不然肯定被他抢去做压寨夫人了!”
知府:“…………”看了看老婆隔着衣服都一颤一颤的肥肉,咽了口口水,不敢说话。
知府太太不放过他,踢了他一脚:“对不对啊!你说话啊!”
知府:“………………”违心微笑道:“对!对!对!娘子说的都对!不过娘子,压寨夫人不是这么用的……”
知府太太一挥手:“害!我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你跟我说这些有个屁用!意思到了就行了!”
知府:“……………………”
知府太太兴致勃勃的问他:“他怎么了?你发愁的事跟他有关?难道他……”勃然变色:“看上你了?!”
知府苦涩的点了一下头。点到一半:“……???”
知府太太顿时大怒:“我@#‰§≥✘*¥……这个王八蛋!老娘跟他拼了!!”
知府:“……娘子等等!娘子!娘子错了!错了啊!布娘!你等等!”
知府太太怒不可遏:“我哪儿错了!我才不管他是薛家还是王家、甄家的呢!那个混蛋觊觎我老公,就先吃我一棒!包子龙你给我让开!”
知府:“……娘子你听我说,不是薛蟠那个……咳咳,是薛蟠打死人了!官司闹到我这里来了!你瞎想什么呢!”
知府太太这才放下心来:“没脑壳的!怎么不早说!”
你倒是给我说的机会啊……知府腹诽。但是结婚十余年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认错就对了。不认错就闭嘴,不然又是一场恶战。
于是知府闭嘴了。
知府太太知道没人和自己抢老公,放下了心。笑嘻嘻的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知府长叹道:“娘子啊!要有这么简单,我还用的着如此为难?”
知府太太奇怪道:“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知府道:“夫人啊,你有所不知。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这单又有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就是其中之一,我又如何可惹他!”
知府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太太。
太太看时,上边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太太又递回给知府:“我不识字,你给我念。”
知府接回来,先告诉太太:“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官府中石头上亦曾抄写了一张,又是我又抄的石头上的。”
知府太太点头。
于是知府开始念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知府念完,又给太太解释道:“这说的是四大家族,分别是‘贾家’、‘史家’、‘王家’和‘薛家’。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蟠,就是‘丰年大雪’的‘雪’。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让我如今怎么审他?”
“可若是不审……任由豪强作祟,杀死无辜百姓,我这官儿,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又坐下长叹道:“我是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啊!”
知府太太看着丈夫垂头丧气的样子,沉吟了片刻。道:“不如这样吧,你审不了,索性就不审。找个借口,把这个案子交给上边,让上边审去吧。”
知府还是不说话,知府太太劝他道:“我知道你想做个好官。可是势不如人,只好暂时忍耐了。你想想,要是连命都没了,有何谈什么‘为民做主’呢!”
知府左思右想,最后叹了口气:“我原来只想着当官要为民做主,但我现在还知道,当官不易,当好官就跟不易了啊……”
……
…………
屋外又开始下雪了,可是屋里却暖融融的。暖的人心都化了。
贾母一脸满足,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孙们。
林慕坐在她的左边,贾瑛坐在她的右边。李纨、熙凤、迎春、探春、惜春依然在底下作陪。
王夫人肿着眼泡,和邢夫人坐在两边上首,低着头喝茶。
贾母只看姑娘,连眼都不给王夫人。
哼!不要以为一夜过去,自己就忘了这个混账东西做的混账事儿了!自己还没老糊涂!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贾母照例关怀了林慕一遍。什么“冷不冷啊?”“婆子小厮们有没有惫懒啊?”“昨夜睡得好不好啊?”
对林慕的殷殷关怀之态,竟然比对迎、探、惜三春还要多。
林慕也微笑着一一答了:“多谢外祖母关心,睡得很好。”“房间不冷。”“外祖母和舅母、嫂子治家有方,小厮婆子们勤快着呢。”……
听的熙凤脸上也有光三分。
王夫人偷偷从茶杯缝隙里,用自认为最恶毒的目光看着林慕:呸!短命鬼!出门摔跤踩狗屎!大树塌下把你压死!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王夫人喝一口茶,从缝隙里就偷看林慕一眼。看一眼就骂一句。骂的不亦乐乎。
直到她从缝隙里看见了贾母带着警告和恼怒的眼神。
王夫人:“……”被、被发现了?
王夫人乖乖坐着,不再作妖了。
贾母真的快被王夫人气死了。这个败家娘们儿!原来读书的时候看见说“娶妻不贤祸三代”,贾母还觉得是夸张。但自从认识了王夫人,贾母觉得,古人真的有大智慧啊!那不是夸张,是含蓄啊!这个娘们儿哪里是祸三代,她是祸三家啊!
贾母脸比茄子都紫,但还是强撑着跟林慕等人说笑。王熙凤看着太婆婆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好姑妈又惹太婆婆生气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越是厌恶王夫人,就越不可能把管家的权柄交给二房。到头来,得益的不还是自己吗?这么好的事王熙凤当然不会傻到去当那个恶人来苦口婆心的提醒王夫人。
反而,她倒想利用这个机会,来提升自己在贾母心里的好感度。
于是王熙凤又说着笑着,话里捧着林慕(其实实际上还是夸贾母),还暗搓搓的撮合着林慕贾瑛。果不其然,贾母的脸色好看了起来。
她在虚空中点着王熙凤的鼻尖,笑道:“你这辣子!一天天的净胡说!”
王熙凤趁热打铁:“哎呀老祖宗!我哪里胡说了啊!不信你看,我林兄弟,长得多像老祖宗啊!鼻子和眼睛都像!还有宝玉,长得都像老祖宗!可见老祖宗是个有福的长相。不然怎么一个个的,不管是未来的状元郎还是公府小姐,长得都像老祖宗呢?”
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二人长得有夫妻相。这只不过是兜转的说法而已。
王熙凤深知,撮合贾瑛和林慕,绝对是贾母现在的头号心思。
果不其然,贾母快活的大笑了起来。拿手指着王熙凤:“你啊!你啊!这泼猴!”
一场的人不管心思如何,都笑了起来。
贾母笑完了,又嗔熙凤道:“你这猴子惯会骗人!我才不信!”
王熙凤故作委屈的打着腿:“老祖宗!我可没骗人!在场的都可以作证。不信你问问他们,看哪个不这个说!”
“哦?那我可问了?”
“老祖宗只管放心问。就是问到玉皇大帝天王老子哪去,孙媳妇说的也是真话!”
“哼!”贾母笑着哼了她一下,然后扭头到王夫人哪去:“老二家的,你说说吧。”
王夫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满脸尴尬的说:“像的。。老太太自是最有福气的。”
贾母笑着道:“哦?你也说像?”
王夫人尴尬的站在那,点点头:“是。儿媳不敢欺瞒老太太。”
贾母往后靠了靠:“那就好!若是她们说,我还存上几分疑。要是你说,我就不疑惑了。毕竟你最‘勤俭老实,持家有道’了,是不世的‘贤妇’。怎么会欺骗婆母,越俎代庖呢?”
王夫人感受着众人的目光,特别是林慕的。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岁嫁入贾家的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她被婆母揪着耳朵骂,小姑子在旁边看热闹的事了。
王夫人的手指渐渐掐进了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从贾母表情不对开始,李纨就想带着还没出嫁的小姑子们回避。可是无奈贾母的话,你说是敲打也行,你说是夸赞也行。是一个可以含糊过去的话。但如果李纨一旦带着姑娘们走了,那就给这件事情定性了。变成王夫人以快五十的高龄,被自己的婆婆在众多没有成家的小辈面前臭骂。这事儿只要传出去,连王家都会被人指点。毕竟王夫人可不是年轻刚进门的小媳妇了,而是连孙子都有了的当家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贾家的老太太连基本的脸面都不给她了,在众多小辈面前臭骂她呢?
不说古代,就是放在现代,又有几个老太太会当着自己孙子孙女的面,甚至太孙子孙女的面,臭骂自己的儿媳妇?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这种事传出来,就是现代人也会不禁愕然。很不要提以孝为天,对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百般压迫的古代了。
王夫人深深的低下了头,手指攥着死紧。李纨也不想拉仇恨,低着头当自己是隐形人。
林慕坐在上边,笑吟吟的看着王夫人。这还哪儿到哪儿啊。前世你怎么折磨的原身,自己心里没点AC7数吗?今天被自己下了套,也算是因果循环了。
贾瑛看着王夫人难堪的样子,眼皮就一跳。他偷偷看向了林慕。嗯……
林慕发现了他,抬起眉眼,对他温和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