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洛京城外已经一片荒芜。连陌的田地中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只剩几蓬衰草。大道旁的树木也落光了叶子,秃兀兀的,偶有几片残叶挂在枝头,寒风一吹,打着旋又落了。
杜宜琬挑起马车帘子露出一丝缝隙往外瞧,看到的便是这副萧瑟冬景,心中暗叹今年洛京的冬天来得真早。
罗氏看着杜宜琬好奇地望着窗外,暗道果然带三娘出来散散是对的。自从上个月三娘从松鹤院回来之后,人就变得沉静起来。被娘子禁足也不哭闹,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桂花树能看一个时辰。她刚开始很欢喜,觉得三娘是受了教训懂事了,毕竟小娘子太过骄纵不是什么好名声。可渐渐就开始担心,三娘也太寡言了些,没有半点从前的活泼烂漫,小小的女孩子,像个木头人似的能有什么好。好在娘子也看出了不妥,决定带三娘一同去长云观上香。
罗氏这么想着,又见风把车帘吹得大了些,怕乍起寒风吹着杜宜琬勾起了旧病,便忙压住了帘子,笑着哄杜宜琬:“三娘当心被风吹了,这会外面也没甚好看,等到了长云观,奴带您去看枫叶好么?”
杜宜琬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看了看一旁闭目养神的朱氏,乖乖地坐到朱氏身边。
朱氏看着从那事后渐渐懂事的小女儿,心里有些酸,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道:“阿俪困不困?”
杜宜琬笑道:“不困,阿娘给阿俪讲故事,阿俪给阿娘倒茶吃。”
她知道因她所言,一家子除了不知情的大伯娘,都数着日子等着前线的战报。如今距离十月二十二已经过了九日,前线尚未有消息传回,连她都跟着心焦起来,她怕她的努力没法改变事情的发展,她怕旧事重演。只是在本就焦虑不堪的母亲面前,杜宜琬还是装出不谙世事的天真,希望可以逗母亲片刻开颜。
朱氏果然笑了笑,道:“哎呦,喝我们阿俪倒得茶可真不容易,还要讲故事呀!”
杜宜琬抿嘴一笑。
朱氏就把杜宜琬抱到怀里,和她说起了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马车中服侍的人见状都放轻了手脚。
大概半个时辰后,朱氏与杜宜琬被人服侍着到了长云观的山门前。
长云观原本只是一个坐落在洛京郊外浮丘山上的一座小道观。明帝中兴大魏后才逐渐因素斋美味有了微薄名声,及至先皇平帝一朝,长云观观主云松道长年逾古稀尚耳聪目明身强体健,爬山涉水如履平地,长云观才真正在京中声名鹊起。而后,平帝二十九年的探花郎,二十一岁的贵介公子居然挂冠归去,拜在云松道长名下做了关门弟子,顿时轰动一时,长云观名传天下。
后来,云松道长在耄耋之龄仙游,探花郎出身的清宁道长接掌了长云观。那时,清宁道长不过而立,世人皆不看好,可清宁道长却一夕之间得了今上青眼,长入宫与今上论道。从此,清宁道长成了洛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权贵人家常常相请,清宁道长却十次有九次不应,连找上门的亦敢拒之门外。旁人心中生怨,今上却赞了句仙风道骨超然世外。此话一出,无人敢开罪清宁道长,连带着长云观的香火也鼎盛不败。
朱氏被知客引到大殿的路上,也曾表达过想请见清宁道长之意。
知客顾忌朱氏是永定县公家的女眷,婉言拒绝。
清宁道长声名在外,朱氏原也没指望能见到,听到知客婉拒并不失望,微微颔首便带着杜宜琬进了大殿上香。
杜宜琬因重生之故对神明尤其敬畏,乖乖地跟着朱氏敬香许愿,祝祷阖家平安。
敬完香后,知客便引着朱氏等人往早准备好的厢房去休息。只是刚出大殿不远,一名身着灰色道袍簪着黄杨木簪子年近不惑的道人从一侧缓步而来。
知客连忙上前稽首行礼。
杜宜琬侧头一看,只见那道人眉目清浅神色宁和,行动之间颇有几分儒雅的味道。
杜宜琬心中吃惊,前世她可没这么好的运气遇上清宁道长。
朱氏除了吃惊更难掩激动,清宁道长深居简出常人难见,如今有缘遇上,朱氏有心带着女儿上前,又联想到清宁道长的一贯做派,恐折了杜家颜面,踟蹰不前。
清宁道长与知客说了几句话,看向朱氏等人微微颔首示意便又往前走。
朱氏有些失望,女儿得梦中示警一事让她心中不安,今日来长云观除了求平安也是想请观中修行高深的道长看看女儿是否不妥。若是没遇见清宁道长也就罢了,既然遇见却就这么错过,朱氏终难掩失望之色。
谁知那清宁道长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杜宜琬几眼,近径直走了过来。
朱氏讶异之余复又欢喜,杜宜琬则是心中陡升不妙,恐自己重生之事被人看穿,心虚不已,只好紧紧抓着朱氏的手往她身后躲。
朱氏未留意到女儿的反常,因为清宁道长已经走到她跟前,稽首道好。
朱氏忙还礼说了声道长慈悲。
清宁道长也不绕弯子,看向杜宜琬,含笑道:“我与这位小娘子有缘。”
朱氏闻言心喜,正欲开口,清宁道长已道:“夫人无需相问,小娘子福厚绵长,勿忧矣。”
朱氏推崇清宁道长多是因为传闻之故,心中原也有几分不信,如今见清宁道长道破她心中所想,吃惊之下忙叠声道谢。
清宁道长摆摆手,又道:“世间事,福祸相依,错综难料,夫人一家需懂得惜福才是。”
朱氏眉心一跳,忍着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声是。
杜宜琬却是蹙起眉头看向清宁道长。
清宁道长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娘子,康庄大道未必没有路途凶险,崎岖小路未必没有风景如画,万事尽力即可,切莫强求。”
杜宜琬心若惊涛骤起,脸上却不敢有半分表露,只是抓着朱氏的手越来越紧。
朱氏亦不解清宁道长话中之意,欲开口相问,却忽然感觉到手疼,转头看见女儿小脸唰白,连忙将女儿揽在怀里,轻声询问。
杜宜琬摇摇头,抬头去看清宁道长,却见清宁道长已经转身离去。
“天意幽幽,天意幽幽。”清宁道长一面走一面朗声笑道,徒留朱氏和杜宜琬二人一脸若有所思呆在原处。
有了这件插曲,朱氏和杜宜琬都不想在长云观久留。朱氏是想赶着回府将今日之事禀告杜绍,听听他老人家的见解。杜宜琬则是觉得清宁道长已经看穿了她的秘密,留在这里她心有余悸。
母女二人殊途同归,因此待用了午膳,朱氏提出回府,杜宜琬乖巧地点了点头。
朱氏心下一松,深感女儿懂事听话,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回城的路上,朱氏想着女儿今天出来也没怎么转转,就让罗氏给女儿加披帛,挑起车帘子的一角让女儿往外瞅。虽说草木凋零,好歹也能看个野趣不是。
杜宜琬又不是真的才四岁,前世京郊这条路她见过好几次并不稀奇。只是朱氏一片慈母心既这样安排了,她也不好表现得太不像个小丫头,更何况那清宁道长的话委实让她心烦意乱,能这样吹吹风看看景,心里也没那么烦躁。
就这么走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往前一顿,停了下来。
正在喝茶的朱氏险些烫了手。
阿陈连忙接过茶碗,用手绢给朱氏擦手。坐在车门边的侍女流云已经推门下车,低声叱问。
杜宜琬也不看风景了,跑到朱氏身边问:“阿娘烫着没?”
朱氏由着阿陈给她擦手,看着小女儿眉毛皱起的样子,笑道:“茶不烫,阿娘没事,倒是阿俪皱了眉头就不好看了。”说着伸手点了点杜宜琬的眉心。
杜宜琬见她娘那双手修长白皙犹如葱管,半点红印子也没有,这才放下心,舒展了眉头。
这时,流云进来了,禀告道:“是马车出了点问题,车夫出门前忘了检查,这会正在修,一会就能好。”
朱氏点点头,不辨喜怒地吩咐道:“叫周侍卫他们警醒些,虽是京郊,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夫回去让他自个去找赵总管认罚。”
流云低头应是,又退出去吩咐。
朱氏吩咐完仆妇后,看着小女儿又恢复了一脸慈爱,抱着杜宜琬做到自己腿上,亲自掀了一角帘子让她瞧。指着远处的山告诉杜宜琬是什么山,指着近处的田又说种的是什么庄稼。
杜宜琬就这样靠在朱氏怀里,看着朱氏明妍端丽的侧脸,听着朱氏珠落玉盘样好听的声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心中因清宁道长那一番话引起的不安渐渐被抚平。
清宁道长知道了又怎样,她有这样疼爱她的家人,她相信他们能保护她,她也一定能用上辈子的经历保住杜家的长久安宁。
杜宜琬这样想着,嘴角不知不觉地勾了起来,随着朱氏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心情好了,连枯藤老树、荒山衰草都被她看出了花。
看着看着,杜宜琬发现不远处行来三个人——青年男子牵着毛驴走在前面,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七八岁的童子坐在毛驴上,看着像是一家三口。杜宜琬原没在意,看了几眼就转向别处。只是随那三人越走越近,杜宜琬不经意看了那童子一眼,忍不住“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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