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宜琬前世曾听阿兄说过,张贺、庞证于湖、阳二州起兵作乱,因恰逢山南道洪灾泛滥哀鸿遍野,两人顷刻间便拉起近三万兵马席卷了山南东道五州后还进一步向淮南道进犯。时任淮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的大伯父在折冲都尉战死后联络周围各州折冲府兵马合力抗贼,阻挡了张、庞叛兵的步伐。
淮州紧邻明州,明州乃大魏中兴之帝魏昭帝龙兴之处,无论如何也不能丢。魏成帝即可命令淮南道观察使蒋庭任平叛将军,负责征讨贼逆,并调神策左军五千人南下。自己的父亲便在神策左军中任校尉,听闻兄长有难,便自请随军南下。
大伯父与阿耶具是军门世家出身,几次恶战后便显现出高于其他兵将的指挥素养。蒋庭一介文官,并不熟知兵事,因此在接连损兵折将的情况下,对守住了淮州的大伯父与战场杀敌勇猛的阿耶十分看重,竟破格让大伯父独领一部与神策军合兵一处攻敌右翼。
大伯父一部势如破竹,一直攻到舒州江口县城下,城破后,叛军弃城逃往大柏山。阿耶气盛,不顾大伯父的劝阻,带兵攻上大柏山,却中了叛军诱敌之计,被困在半山拗处,上不得下不得。大伯父带人来救,叛军围点打援。因叛军占了地利之故,大伯父折损了不少人马,几经奋战,才打开了缺口,让阿耶一部得以脱困退回江口县。只是大伯父却在乱战中被流矢射中要害,拖延了两天便伤口崩裂而亡。
大伯父死后,阿耶悲痛悔恨不已。正巧听闻大伯父病亡的叛军欲趁势猛攻夺回江口县,阿耶率哀兵抗敌反而大破叛军。从此气势如虹,不过一月便连克三州,并与左路兵马一齐荡平阳、湖两州的剩余叛军。
大伯父战死,祖父大病了一场,自忖时日无多,待阿耶大胜归来,祖父为了保住县公的爵位不被降等,为了保住杜家在军中的地位,居然要直接将爵位传给阿耶。
阿耶是嫡次子,本就对承爵无意,况且大伯父已有子嗣。大兄身为长子嫡孙,在宗法上比阿耶更有优势。更何况大伯父与阿耶兄弟情重,更是为救阿耶而死,阿耶也打从心底不愿意抢夺侄儿的爵位。奈何那时祖父迷了心窍,任谁都无法劝说,上了陈情折子不说,还请昭仪娘娘帮忙关说袭爵不降等之事。
当初大伯父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大伯娘与侍妾秋霜双双受惊难产,秋霜生下的庶子落地就没了气,大伯娘挣命生下的女儿虽然当时活了下来,却因为秋霜心生妒恨趁人不备害死了。因为这件事,大伯娘迁怒他们二房本就心怀怨恨,而祖父的所作所为,更是让大伯娘寒透了心,从此视他们二房如仇雠一般,连带着大兄也与他们疏远起来,为后来大兄受人利用害得杜氏满门家破播下了种子。
然而祖父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
自古圣意难测,祖父的举动引起了圣人的忌惮,虽下旨允了祖父所请,却依旧降了爵位等级,阿耶成了永定县侯。不但如此,圣人还明升暗降将阿耶调出军队,虚封了个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从此再无半点实权。连宫里的昭仪娘娘也受到牵连,因小错贬为婕妤。
祖父追悔莫及大病一场,熬了一年就故去了,至此,大魏朝中兴功臣杜氏一门开始没落。
后来阿耶贬谪,他们一家迁往云州凉城县,她便听阿耶与母亲感慨:杜氏之祸,起于承爵。所以在她心中,这个永定县开国县公的爵位,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他们杜家满门的催命符。
如今能有机会重来,杜宜琬下定决心要阻止往事重演,因此在面对祖父的询问时,杜宜琬将战场之事描述的十分详细,时间地名都极尽准确。
听着孙女讲述梦境,杜绍越听越惊,越听越信,到最后已是汗透重衣。
想他家阿俪才四岁,平时接触的也不过是内宅妇人,大柏山、江口县等地名断不会传到她的耳中,就算是两个孙子说的,大柏山山坳是什么地形,江口县的城墙是何等样子,别说云彦云章两个半大孩子,就是李氏朱氏两个大人也不知道,他家阿俪居然张口就来,杜绍心中惊异可想而知。
更何况杜绍深谙行兵之道,孙女所言经过,他心中略一推算,便知道绝非臆测。长子沉稳多智,次子骁勇果决,长子能看出事情不妥,次子却有可能打红了眼一猛子扎进去。大柏山的地形他研究过,自然知道半山山坳是设伏的好地方,以叛军首领张贺的智计,定此毒计大有可能。
杜宜琬话一说完,杜绍心中已然信了六分,剩下那四分却是因为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想他前半生南征北战,奇风异闻也曾过耳,但大多是以讹传讹吹嘘夸大之言,如今见此异事发生在自家才四岁的孙女身上,哪有那么快接受。
只是时人多笃信鬼神,连宫中圣人都崇道久矣。杜绍也只诧异了半响,就默默暗道恐是先祖有灵,不忍他杜家罹难。毕竟此事若真,他两个儿子说不得都要折了进去,到时候杜家一府老弱妇孺,又失圣意,恐怕爵位难保家族衰败。
杜绍并非优柔之人,既然定了宁信其有的主意,也就不再拖泥带水。他抬起头,看了看厅中因他长期沉默而脸色各异的众人,吩咐道:“阿彦阿章,你们上前来。”
杜云彦与杜云章虽然年少稳重,但乍然听了杜宜琬一番匪夷所思的言论,又事关亲父性命,两人早已脸色惨白,此时听到祖父的吩咐,稳了稳心神才一同上前。
“今天这件事,给我烂在肚子里,走漏一个字,我亲自打断腿逐你们出杜氏家门。”杜绍一脸冷肃,口气严厉地说道。
杜云彦与杜云章双双跪下,道:“孙儿明白。”
杜绍不语,复又看向杜宜琬,杜宜琬这个时候也拿不准祖父的心思,脸色上就带了一丝惶然。
杜绍以同样冷凝的语气道:“阿俪,你从来没有做过这个梦。记住,是从来没有。你要是再和旁人说了,大父就将你送到庄子上,永远也不许会洛京,你听懂了吗?”
杜宜琬从来没见过这样严肃的祖父,也重来没听过祖父说这样的重话,有些愣,见祖父双目如电深深地看着她,杜宜琬下意识地点了头。
杜绍默了默,最后轻拍几下孙女的脑袋,就让两个孙子起来了。
“你们俩,送妹妹回去。”杜绍一面说着一面把杜宜琬递到杜云彦手中。
杜云彦稳稳地抱着妹妹,和杜云章一起向祖父行了礼就退了出去。
杜云章临出门前担忧地看了看母亲朱氏。杜云彦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阿弟放心,大父是要嘱咐二婶将后续收拾干净。”
杜云章点点头,转身看见缩在大兄怀里小脸苍白的杜宜琬,就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妹妹的小肉手,安抚道:“阿俪不怕,我和大兄送你回明华院。”
杜宜琬也知道刚才自己太过冒险,这会情况不明,也深怕引起兄长的怀疑,只是点点头。
杜云彦和杜云章对视一眼,都道杜宜琬是被吓到了。只是想到杜宜琬所梦所言,兄弟二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一路上也不再说话,静默前行。
少年的肩膀不够宽阔,但常年习武的手臂已经十分有力,杜宜琬安安稳稳地靠在大兄怀里,看着面带忧色的阿兄,心里一阵叹息。
阿兄五岁搬到外院便与大兄住在一个院子,同吃同住不说,还长受大兄的教导。阿兄对大兄的兄弟情谊不比对她这个亲妹妹少,当年大兄落得那样下场,最难受的就是阿兄。想到这里,杜宜琬偷偷抬头打量着已经恢复沉静的大兄。
大兄和大父、大伯父、阿耶一样,都是长眉细目,不像她和阿兄,捡到了母亲朱氏一双杏核圆眼。只是因为大伯娘长相秀丽的缘故,大兄比之其他长辈就略显秀气,双目狭长还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是轩朗君子,笑起来就如春风拂面,五年后,是洛京城中有名的昳丽公子。
对着大兄,杜宜琬心情有些复杂。前世大兄同她亲近时,她年纪尚幼无甚印象。她记住的永远是大兄带着笑却满目阴郁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大兄,无端端让人害怕。
后来她骄纵惹祸得罪了人,那人便利用大兄来对付杜家,最后他们一家丢爵贬官,大兄也……
杜宜琬曾怨过大兄与虎谋皮无情无义,也曾感激过大兄的临头悔悟保全她全家性命。
世事更迭,几经变迁,现在杜宜琬谁也不怨,只怨恨她自己,如果不是她,那人不会想到对付杜家,也就不会为了对付杜家而留意到大兄,也就不会有后来之事。
杜宜琬想得入了神,感觉到杜云彦颠了颠自己才醒过神来。看着少年额上沁出的汗水,杜宜琬道:“大兄累,把阿俪交给乳娘抱。”
杜云彦摇摇头,朝身旁的杜云章使了个眼色,就抱着杜宜琬快走了几步,与身后一干仆妇拉开了距离。
杜云彦把杜宜琬往上抱了抱,侧过头,在小丫头耳边道:“阿俪真的做了那个梦?不是有人教你说的?”
杜宜琬心中一惊,脸上却不敢表露,只轻声说:“阿俪真的梦到了。”
杜宜琬明显感觉到杜云彦身体一僵。不过,只一会的功夫,杜云彦又恢复了正常,他摸了摸杜宜琬的小脑袋,没再说什么。
“大兄,大伯父和阿耶不会有事吧?大父会帮他们吧?”杜宜琬也靠在杜云彦耳边说道。
她想知道大兄对祖父的判断。
杜云彦看着杜宜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颔首。
连他都对三娘的话心有余悸,看得出此事的凶险,大父英明睿智又怎会不做防备。若是三娘胡说,不过是白费安排,但若真是托梦应兆,那这可就是救命的安排。
杜宜琬提着的心松了松,大兄毕竟是被大父着意培养过的,大父的心思安排大兄必能猜到几分。
若是大父出手,她也就不忧心了,到时候只要大伯父和阿耶无事归来,大父就不会犯糊涂,杜家就不会内乱,大兄也还是现在这样的大兄。
杜云彦和杜云章把杜宜琬送到明华院门口才将小丫头交给罗氏,转身回了棠棣院。而杜宜琬完成了一件大事,只觉整个人都疲惫得紧,稍微简单梳洗一下便沉沉睡去。
朱氏则是一个时辰后才高一脚浅一脚的回了明华院,唤了心腹阿陈在内室中说了许久的话。
松鹤院和棠棣院的书房,灯一直亮到后半夜才熄。
第二日清早,往南去的昌德门才开,一匹快马便绝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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