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注视着那画,久久不语。
言诚自画之境中跌出,便再难进入。他看着那画,多少有一点遗憾。
画已可算是完成,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似乎是应该再有关键的一笔。
有那一笔在,画便不再是普通的画,便能飞腾,便能翱翔。
然而既已中断,便再无法继续。那境界已经散了,那世界也已经灭了,即使再凝心神,也无法进入其中,完成最后的关键。
可惜。
客人心中有震撼,震撼有二。
其一是那画。
他看着那画,看着画中人熟悉的面孔,心中的震撼无法言表。他之前已经确定少年不是来自那个世界,但这画却让他重起疑惑。
是她?
怎么会是她?
他如何能认得她?
客人看着言诚,不解。
其二是言诚本身。
客人先前已经探查过。这少年体内缺少一道关键的念元,因此便修炼不了念术。因为他体内没有容纳之地,天地间的念力便只会透过他的身体流走。
简言之,他与念力,便如漏斗与水。水过漏斗,不留涓滴,只因为漏斗不是容器,天生注定它的作用只是让水以某种形状流经自己而已。
但当言诚作画之时,天地念力却为之大动!
客人隐约发现了一种可能。
于是他看着言诚,思索。
言诚却只是在看画,看画中的美,又看画中的不足,然后欣慰,然后叹息。
“村南有片田,田边有小河,然后我看到一架运水的巨轮。”客人故意不说出水车之名。“那是你所造?”
“您怎么知道?”言诚讶然。
“方才我随你来此,路上见有儿童骑着三个轮子的竹车,是你所造?”客人问。
言诚觉得客人真是目光如炬。于是他不再问,而只是点头。
客人笑,指了指被言诚放在一边桌上的弩:“这也是你所造吧?不知叫什么名字?”
言诚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梦中所见,她也曾在梦中和他聊过。他只觉那是梦中仙子所赐的神来之物,如何好意思说是自己所造?
“物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已。”他笑着说。“这弩……便叫连弩。”
不老实。
客人断定言诚是知道此弩原名的,但解释不了他因何知道。
“看来你不但精于画技,还精于工艺。”客人笑。
“从小便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一来二去就练熟了。所谓熟能生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言诚说。
“从前有个射手,箭能透过百步之外铜钱之孔,别人赞他神射,但有一卖油翁却只是笑。”客人说。
“他为何要笑?”言诚不解。
客人看着言诚的眼睛,从中读到了许多东西。
“卖油翁将铜钱置于葫芦嘴上,盛油倒入葫芦,油成一线缓缓穿过铜钱之孔,钱上却未沾滴油。射手赞叹,卖油翁却笑说——无他,惟手熟尔。”客人说。
原来是这样。言诚笑了。
“木制的工具,终没有铁制的结实。”客人话头一转。
“可罪谷之中没有铁矿。”言诚说,“而且百年前仙阳王将罪族放逐之时,便令其不得离谷,不得习武,不得拥有武器。村中农具,亦是用从莽茅人手中抢得的武器改造而成。”
“你有这样的巧手,应该到银光城去。”客人说。
“请您赐教。”言诚认真地拱手。他不知道银光城是什么地方,也不知它在哪里,但听客人的意思似乎是一个精于制造各类器具的地方。
“银光城不止是一座城,亦是一片疆域,世人喜欢称其为‘无疆净土’。”客人说。“自此向东而去,穿过仙阳东境便可到达。银光城主精于金铁之艺,你若能投到他的门下,便能学会控制金属之技。到时便能造出更厉害的器具来。”
他望向连弩,一笑:“它若配有更强的箭,更劲的弦,更结实的弩身,只怕威力会翻上几倍。”
言诚眼里闪过兴奋的光。
“可我只是乡野少年,只怕花不起学费。”但随即又尴尬地叹息。
客人笑了。
“银光城主富有一方疆域,哪会在乎什么学费?他是爱才之人,你若有才华,只怕他抢着要收你为徒还来不及。”
闻此言,言诚心中不由憧憬起来。
许多话,许多事,是不能向任何人道的——不论是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的罪族乡亲,还是这位以自己无法理解的手段帮了自己的客人。
但这些话,这些事,在他心中一刻未忘。
他不可能像罪族中的乡亲们一样,在这一个小谷中活过一生。
他不可能像其他凡人一样,庸庸碌碌走过一世。
他有他的雄心,他有他的壮志,他有他要实现的理想。
他还有一件他必须要做的事,那是他的宿命,他无法躲过,不能逃离。
而自从他发现自己无法修炼念术之后,他便被命运抛入了痛苦之中。为此,他才努力地将梦中那些奇物创造出来,妄想用这种力量改变命运。
这架连弩,便是他迈向这个壮阔世界,寻求自己理想,完成自己宿命的第一步。
但他知道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强的力量。
便如银光城的技艺。
“多谢您指给了我方向。”于是他向着客人郑重一礼。
“不用客气。”客人摇头,“你终不是这座山谷能困住的凡夫。”
说着他长身而起,推门而去,言诚怔怔之后急忙追出,却见他已快步走到院门前,再追,便不见了踪影。
“银光城……”言诚立于村路上,目视着东方,心潮澎湃。
他终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他还没有想好是什么时机;他终是要去学习念术之外的力量的,只是他还不知那力量应当是什么,又到哪里学。
今日,这不知名的客人替他想好了时机,找到了方向。
于是他郑重地向着客人消失的方向,躬身施礼。
“先生慢走。”
与那个世界不同,这个世界里,先生便是老师,便是指引你前进方向的智者,便是传你道,授你业,解你惑的恩人。
少年心中,这不知名的客人,便已是自己的先生。
这一晚的村子寂静。
这一晚的少年心中有波澜生。
第二天一早,当新婚的夫妇二人还因为疲惫而在洞房中酣睡的时候,言诚已经拿着连弩来到了村中木匠杨二叔的家中。
“好家伙!”杨二叔端详着连弩,先竖了个大指给言诚。
“若能大量制造,乡亲们便再不用怕那些莽茅猎手。”言诚说。
“你这手艺虽然半数是跟我学的,但现在却比我强了太多。”杨二叔笑着摇头,“你这东西太精巧,只怕我是造不出来。”
“我拆了一点点教,拼着用一年半载总能学会吧。”言诚说。
“一年半载倒是不用。”杨二叔摇头。“只是这好东西拆掉实在可惜啊。”
“能造便能拆,能拆便能再造。”言诚笑了。
这日起,少年的身影便终日停留在杨二叔家中。杨二叔日日与言诚腻在一起,天天皱着眉头在言诚的指导之下仿制连弩的零件。
不觉间便是一个月时光,杨二叔终于造出了一支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连弩。只是弩匣装载箭枝的数量减了一半,射速慢了一半,威力虽未减至一半,但也有所降低,射程更是只有六丈许。
而真正有杀伤力的射程范围,也不过两丈。
比起言诚的连弩,几乎是弱了一半。
但这已经让杨二叔和村人们着实兴奋了一番,因为这弩的工艺既然别人也可以学会,便可以不断复制,如此,便可武装全村。
于是杨二叔开始忙了起来,全村便凡有点手艺的,也都跑过来帮忙。
如此言诚便安心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离开。
并非因为村子有了连弩就可无忧,而是他已经为村子尽了自己所有能力。
他来到谷中墓地,来到墓地东边的一座坟前,跪地磕头。
“娘,诚儿将离罪谷,不知何时归,但诚儿向您保证,不会令您失望。”
坟前有碑,碑上有字,大字是“娘亲之墓”,小字是“言诚敬立”。
他并非不知母亲的姓名,但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刻其于上。但他并不以此为耻,因为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让母亲的名字堂堂正正出现于某座碑上,让天下人仰望。
他站起身,再次向着那座坟恭敬施礼,转身离去。
得知他要走,乡亲们都来送行。有人送上蔬果,有人送上干粮,有人送上肉脯,是为路上的干粮;有人送上鞋子,有人送上雨伞,有人送上换洗衣物,是为行李。
暴虎送他一张虎皮改成的毯子。
“难免有野宿之时,这个比什么都好用。”暴虎笑着说。“小子,一路小心,混得不好就别回来了。”
“你娘的坟我帮你照顾。”蛮星说。
“多谢。”言诚向着众乡亲施礼,将一应物品装入了自己做的竹箱中背到背后。
箱上有杆,杆上有棚,棚上有块皮子,能挡阳光,能挡雨。
少年背着它向谷外而去,不时回头向送行的乡亲们挥手。
无尽江山,大好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等他去探索。
少年走到谷口,望向谷外。
目光中,有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