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悠悠岁月,长长的河。”
“一个神话就是浪花一朵,一个神话就是泪珠一颗。”
“聚散中有你,聚散中有我,你我匆匆皆过客……”
晚八点,电视里正播放着《封神榜》,毛阿敏的歌声依旧那么悦耳动听。
容平市那个破电视台,专捡别人剩下的剧。三年前就已经拍完的《封神榜》,在容平市电视台还属于“首播”,而且收视率高得非常吓人。
这年头,除了一些安装有闭路电视的城里人,绝大部分老百姓只能收到三个台,即中央台、省台和市台。去年83版《射雕》在市台“首播”的时候,立即轰动全市,连带着卖盗版小说的都狠赚一笔。
可惜全家都没有看电视的心情,郭晓兰不停拨打电话找关系,终于约到了一位副市长谈罐头厂破产的事。
宋维扬默默回到自己房间,用索尼正品的walkman,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盗版磁带。MJ的磁带很不好找,别说正版了,就连盗版都是从省城搞来的。
宋维扬一边听歌,一边拿起电脑显示器旁边的储蓄罐。
陶瓷的蓝胖子,头顶竹蜻蜓可以掀开,宋维扬有了零钱就往里面塞。
摇一摇,哗啦啦啦响,接着砰的砸地上,硬币拌着破瓷片四散溅开,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纸币。
宋维扬捡起来慢慢数,一共有103元8毛6分。这点钱显然不够用,他又凭着记忆翻箱倒柜,终于在书柜里找到几张存折——那是以前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竟有4000多元,这在1993年已经不是小数目。
启动资金有了,可以出去搏一搏。
宋维扬没有选择说服母亲和大哥,虽然他有一定把握振兴罐头厂,但操作太费劲了。首先,要向果农赊购新鲜水果,然后要说服工人重新开工,还需要合作企业提供新设计的包装盒和玻璃罐。
别人又不是傻瓜,没钱谁会配合你啊?
当务之急,是要弄到一笔钱,几十百来万即可,至少要让果农、工人和合作企业看到希望。
宋维扬找出书包,把零钱和存折都放好。母亲、大哥和大嫂还在商量破产细节,他径直走过客厅,来到父母的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两套父亲的西装。
这是出门赚钱的必要装备,年轻的宋维扬本就脸嫩,穿上西装可以勉强撑撑场面。
“叮咚,叮咚!”
再回客厅时,门铃突然响起来。
来的并非讨债者,而是宋维扬的大舅和小舅。
当初宋家发达的时候,宋维扬的三个舅舅都得到了好处,全部当上工人变成城市户口。结果宋述民一出事,二舅和小舅立即下岗,只有踏实勤奋的大舅还留在厂里。
二舅和二舅妈属于白眼狼,居然开始埋怨宋家,认为是宋述民害他们不能当工人。甚至怕宋家向他们开口借钱,直接断了来往,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走动了。
“大哥,老幺,你们怎么来了?快坐下吃水果。”郭晓兰连忙招呼。
跟二舅的自私贪婪不同,大舅为人憨厚,小舅则单纯贪耍。
大舅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手上满是老茧,拿出个塑料袋说:“妹子,今天的事我听说了。我下午请了个假,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了,三万八千块,你先拿着救救急。”
小舅则打扮得光鲜亮丽,满身穿戴名牌,头发还喷了摩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我存不住钱,只有一千多,你别嫌少。”
郭晓兰连忙推辞:“你们快拿回去。”
大舅劝道:“都是自家人,你就别客气了。”
小舅点了一根香烟,刁在嘴上潇洒地说:“就是,自家人不计较那些。以后有困难尽管开口,大不了我不抽红塔山了,委屈点抽红梅。”
宋维扬怀里抱着西装,忍不住逗趣道:“小舅,等我赚了钱,保证让你天天抽进口烟。”
小舅乐呵着说:“不用洋烟,软中华就可以。”
上辈子,小舅一直过得很洒脱,直到38岁才奉子结婚。谁知漂亮老婆跟一个有钱人跑了,小舅为了抚养长期患病的儿子,整天起早贪黑开出租车,甚至连烟都戒了,后来在宋维扬的帮助下开起了小超市。
不管能否帮上忙,大舅和小舅的雪中送炭,宋维扬肯定是要记在心里的。
至于二舅那个白眼狼,呵呵,不提也罢。
好说歹说,两个舅舅还是坚持把钱留下,连水都没喝一口就结伴离开。
郭晓兰叹了一口气,把钱收好,对儿子儿媳说:“都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跟郝副市长约好了谈破产的事。老大,你数五万块钱包好,记得把柜子里的茅台也带上。老二,你别瞎操心,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
宋其志立即跑去柜子里拿茅台,宋维扬则悄然回房收拾行李。
……
第二天,大清早。
母亲和大哥带着礼物出门办事,宋维扬也背着鼓鼓的书包开溜,只用鼠标压着一张字条:“妈,我去搞钱了。别担心,最迟开学就能回来。”
路过客厅时,发现大哥的81式军刺搁在茶几上,宋维扬顺手抄起放进书包。
首先来到银行,宋维扬拿出十多张存折和身份证,放在柜台说:“取钱。”
柜员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她算了一下金额,又见宋维扬只有17岁,立即化身为007,警惕道:“几千块钱?把你家长叫来取吧。”
好吧,这年头的几千块真算巨款,特别是在这种西南小城市。
宋维扬只能再次搬出父亲的名头:“阿姨,我爸是宋述民。宋述民你知道吧?这都是我以前存的压岁钱。”
柜员大妈恍然大悟,立即开始办理,很快就把钱兑现了。
等宋维扬拿着钱离开银行,柜员大妈瞬间精神焕发,脸冒红光,离开座位跟同事八卦起来:“听说宋述民被判了八年多,家里被要债的堵着不敢出门。现在他儿子都来取压岁钱了,肯定是拿去还债,啧啧,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同事迅速处理完手里的业务,对下一位等着取钱的客户置之不理,也兴致勃勃地聊天:“谁说不是,这人啊,说倒霉就倒霉。以前宋述民多风光,去年他给丈母娘过寿,连咱们副行长都要亲自去吃酒。现在惨了,自己坐牢不说,老婆儿子还背一屁股债。”
“宋述民还是有点冤枉,酒厂明明就是人家自己的,现在居然被判个贪污受贿。”
“冤枉个屁!你知道他转移了多少资产吗?好几千万!真要照这个罪来判,够他牢底坐穿的。”
“那倒也是啊。”
“酒厂的管理层被撸下来一串,宋述民的案子审完了,其他人的案子才能定性。你看着吧,还有一堆要判三年五年的。”
“……”
两个柜员聊得飞起,等着办业务的客户却不耐烦了,催促道:“喂,你们银行还上不上班?”
柜员大妈也烦了,顿时怼回去:“吵什么吵?再吵就不给你办了!”
“你什么态度?”客户生气说。
柜员大妈毫不示弱:“我就这个态度!你要是厉害,就给领导反映去,看能不能把我给开除了!”
“嘿,我今天还非反映不可,什么玩意儿!”
“你还敢吼我?行,你要取钱是吧,今天我就不取给你!”
三个钟头过去,客户开始服软,软语赔笑:“大姐,你行行好,今天是我不对,我说话太冲了。”
柜员大妈趾高气扬,冷哼道:“本来就是你不对,没事找事,尽跟我瞎闹。”
“那我这钱?”
“快下班了,你下午再来取吧。”
……
背着装满随身物品的书包,手里拎着父亲的公文包,带着4638块8毛6分钱,宋维扬终于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列车——他的最终目的是转车去特区。
自去年*,改革春风吹满大地,整个中国变得疯狂躁动起来。
人们洗去最后一丝纯真,想尽办法“向钱看,向厚看”,无数国企职工和公务员选择下海经商,开启了一个野蛮疯狂的物质时代。
这年头,“下海”代表着经商,而非岛国动作片女忧入行。
当然,在赚钱方面,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
时势造英雄,选择去年下海的,后来被统称为“*派”,在中国商业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创立了嘉德拍卖、泰康人寿、万通集团、汇源集团、聪慧公司、国际期货公司……
90年代初的中国充满了野性,积压多年的改革欲望彻底放开,一切似乎都在野蛮生长着。
很多在未来明显违法的行为,此时都是灰色暧昧的。无数空子等着你钻,而且政府和舆论还鼓励你钻,因为没人知道这些东西对改革有益或有害,政府和人民都需要尝试。
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英雄与骗子泥沙俱下。
超级大骗子有两个,一个是发明“水变油”的王洪成,一个是发明“节能电机”的沈太福。两人都骗到了国家部委层面,沈太福甚至获得费孝通的赞赏。他们此时依旧逍遥法外,但也蹦跶不了多久了,沈太福明年就会被判枪决。
顺便一提,民国大师费孝通先生,在改革开放后摇身变成了超级毒奶。可谓奶谁谁死,他多次写文章赞扬“苏南模式”,结果“苏南模式”在兴盛十年后彻底崩溃,他又写文章赞扬“长城模式”,结果沈太福很快就被枪毙。
至于商业英雄则有很多,其中风头最盛的也是两个。
一个英雄叫史育柱,他是当之无愧的青年创业偶像。此时史育柱的形象无比励志,一个边城少年,背着行囊来到特区,凭借高科技白手起家,几年时间就坐拥数亿资产,而且他的钱来得干干净净。直到十多年后,当人们再度提起史育柱,对他的印象就只剩下“脑白金”、“黄金搭档”、“征途”和“氪金教父”这些词汇。
另一个英雄叫牟其中,他是此时公认的商业天才。此君在1974年写了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被判处死刑,幸好阴差阳错被遗忘在监狱里。三年前,牟其中作为中间商用罐头换飞机,转手就赚了1亿元,一时间名满全国。接下来几年,他还会提出一系列天马行空的构想,比如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道口子,引入印度洋暖湿气流改造中国西北干旱区。最后他也成了骗子,结局是无期徒刑。
90年代的中国,根本不存在学院派企业家,全都是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野兽派。
即便是名校毕业,即便是高官下海,都同样热衷于铤而走险,因为那样来钱实在太快了。
用三九胃泰赵老板的原话来说:“社会上有这么多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于是,赵老板下山到处摘桃子,终于把自己噎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走进监狱。
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野性时代,满地尽皆黄金。
有能力、有眼光的人,缺的并非发财机会,而是面对利益时的自制力!
黄金太多,有些带毒,有些藏刀,稍不注意就能把拾金者给毒死割伤。
曾经的宋维扬在90年代懵懵懂懂,当他回到自己17岁的时候,发现面前堆放着数不尽的金山。他需要做的,就是辨别哪些黄金有毒,哪些金山藏刀,怡然避开即可。
可现在家里糟糕的情况,已经不容宋维扬小心翼翼了,他必须来一场惊险刺激的演出。
如果宋维扬的脑子里有系统,此时肯定会给他发布任务:“请在两个月内赚足100万!”
可惜,没有系统,更没有新手大礼包。
十七岁少年,落拓而行,只有那双赤手空拳,在汹涌江湖上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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