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沉睡的两百年内,大宣王朝已经换了四十四位君主,平均一位君主坐朝的时间连五年都不到,由此可以看出,大宣朝堂的动荡,不是一般的动荡。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君主,能坐上那个位子,都是逼宫夺位,篡权得来,皇帝这个职业除了最是高位,也一跃成为最是高危,直接导致朝堂里的许多人臣搞不清自己是该对皇帝忠心,还是对有能力威胁皇上帝位的皇亲国戚忠心,纷纷也觉得朝官这个职业很危险,于是罢官的罢官,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使得大宣皇城里公务人员大幅锐减。天子迫于压力,只好广招贤良,原本只想充充人数,显得皇帝上朝时不至于太冷清,再另作他想,哪知皇城皇城,皇城是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却有不计其数的人要进来。天下贤良多有,而伯乐不常有,虽这个伯乐是个歪打误撞的伯乐,却也让很多怀才不遇又真才实学的人真正找到了发挥能力的地方。
朝堂重新整顿后,有不少大臣提出建议,皇位动荡的根本,是因为人人都以为皇位是个无所不能的位子,只要让当上皇帝的人觉得,自己除了是个常人之外,还肩负着常人肩负不了的责任,并且被常人监督,势必就能望而却步。此番言论一出,虽遭到保皇一派的极力反对,到底也最终被采纳,于是在我复生的这十六年里,就只有两代皇帝,当朝的这一位,实乃三年前先皇老死升天,名正言顺的顺袭即位,是天命所归。
不幸的是,我们要取的那颗心脏,就在这当今天子——白烑的身上。
而能让白烑甘心舍掉性命,放弃皇位,却是那不日之前死在王宫里的一位后妃。一个人放弃性命去救另外一个人,白烑应是爱她爱得很深了。
这样的感情,就像前世东莱需要我死,我会立马躺平装尸体一样,义无反顾。为什么是前世,并不是那段感情过了两百年,它就淡了,而是两百年间,我不晓得东莱同我的姐姐阮菱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上一次见到他们,是在我的满月宴上,我对阮菱微微一笑,阮菱却被我吓的软在东莱怀里,这让我觉得,自己与他们,真正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是正,我是邪,他们修仙,我练鬼术,怎可能再产生干系?一个人该有自知之明,就像我那时晓得自己是个多余,现下,也应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大宣的王都地处江南,离东莱城有些距离,若是步行,耽搁的时间肯定太长,若是骑马,又显得我们炼术之人太没有本事。我虽有血珀可以瞬间出现在王宫,但这样一来就把葵苍甩的太远,几番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御物飞行,我尚没有这个能力,御的是葵苍的螭云钩。
既是飞行,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就到到达王都,中途须得在一个叫做六梨城的地方宿一晚。
六梨城这个地方,因梨树结果时一树结六种不同颜色的梨子闻名。先前我以为只是以讹传讹,哪有一棵树上结的果实颜色各不相同的,就像一个娘生了六个婴孩,且六个孩子摸样各异,太匪夷所思。但事实证明,实在是我孤陋寡闻,这六梨城的梨树不仅结的果子是六色,连开的花,也是赤橙黄绿青蓝六个颜色。
寻了个客栈住下,我因初来乍到,对很多事物都感到新奇。从前一直困在东莱城没有出来过,现下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倘若六梨城都能让我激动的目不暇接,不晓得王都城里又会是个什么模样。然后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云游四方,修炼长见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四方之地有大家想要的东西。譬如,男人想要女人,女人想要珠宝,当然,这些事到最后演变成男人为了女人努力去赚珠宝,女人为了珠宝努力取悦男人,要另外讨论。事实是,我们常常说着知足常乐,只不过是因着我们没有见到让自己心动的东西,人心的欲望无穷尽,只有到死的时候方知厌弃。我死过一次,才对东莱关上心门,但那些活着的人,还要终其一生去体察人世间的贪嗔怨恨,生离死别。
晚膳后,闲着无事,便和葵苍去城里的茶楼听书。从前我在东莱城与阮菱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喜欢去听书,茶楼里的先生们讲的好,我时常听得不能自已,却总是在给阮菱复述的时候碰钉子,因她对那些个绯闻轶事不大感兴趣,而我只能众乐乐变成独乐乐,听来的故事全部放在了心里,甚是憋屈。今时好在,有葵苍陪着我。
我们进去的时候,讲书的先生,好巧不巧,正正讲的就是白烑同他那位**里妃子的轶事。
挑了间雅座,座上二楼,挑起帘子便能看到说书先生的一张嘴分分合合。小二笑嘻嘻的捧了壶上好的雪顶含翠置于桌上,又笑嘻嘻的搁了些瓜果零食,笑嘻嘻的接了葵苍放在桌上的金叶子,方才笑嘻嘻的退下了。
我端正身子,兴高采烈的拾了个葡萄放入嘴里,边嚼边道:“你猜猜,白烑他的那位妃子是怎么死的?”
葵苍着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坐在我旁侧,腰间挂了个玉蝠绶,墨色长发用玉冠束起,衬出一张精致绝伦的好面孔。凉凉扫了一眼楼下的先生:“你若是少说两句,我方可听清刚才那位先生是怎么讲解的。”
我干干笑了两下,啪嗒啪嗒嚼完剩下的葡萄,然后正襟危坐的聆听先生的说辞。
先生说:“陛下本是个长情之人,这在如今的世上并不多见,在王宫里就更加少见。先皇在世之时,于还是太子的陛下指过太子妃的专门人选,奈何陛下对现今的王后娘娘早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究其老子抵不过儿子,也只有应允。其实王后娘娘是庄丞相的长女,论身份相貌,都与陛下乘龙配凤,可先皇那时未作考虑,也实在是因着有他自己的道理。”
台下有人嗤道:“能有什么道理,不过是先皇顾忌庄丞相的权势,怕他女儿嫁到王宫,又会给他儿子撑势,到时候故伎重演,王宫里少不了又是一番动荡。”
先生汲了口水,笑道:“你倒是所言不虚,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皇顾忌丞相势力做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委实是因着王后本人性子太绝,不是个母仪天下的料。而依我看,陛下之所以背弃当初诺言,荣宠别的女子,也确是被王后娘娘逼的无路可退。陛下乃一国之君,充盈**,是为社稷之福,王后竟不懂这个道理,眼里容不得沙子,真正太小家子气。”
台下又有人道:“若王后真是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人,那钰妃一病不起,也跟她摆脱不了关系罢?”
先生摇了摇头,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那副表情却真真正正告诉人们,你猜对了,但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往后出了什么事,可千万别找上我。
茶楼里议论声起,我也终于得了个空,想来白烑已经封锁消息,只昭告天下钰妃病重,未泄露半点她的死讯,于是连连凑到葵苍边上,嘿嘿笑道:“这件事,你怎么看,那人揣测的话,你信么?”
葵苍淡淡看了我一眼,给自己将茶斟上,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自知他是在敷衍我,桌子一拍,佯装气道:“你信个鬼,你是不想同我讨论,你觉得我烦,是不是?”
他显然被我惊到,眉头一蹙:“你这是怎么了?”
我撒泼道:“我好不容易下个山,好不容易找人陪我听场书,睡了两百年,头一次觉得重新活着是件了不得的好事,你却这样子,我讨厌你。”
他愣了愣,忽然笑出来,笑的那样好看,握了握我的手,放开来,方像哄孩子一般:“我说我信了,不过是因着我们此次出来,跟那钰妃的死却没甚干系。我们不必管她是谁杀的,只需把她救活就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她是王后害死,还是天妒红颜自己死,着实犯不着你我二人在这里费口舌。”
我努了努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他仍是笑着:“我一向只对一人上心,别人怎么样,我懒得费那个心思,也不想费那个心思。”
我道:“好吧好吧,你是关心爹爹好吧,”又抓了个葡萄放进嘴里,站起身道:“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他打量着桌上被我吐了一堆的葡萄核,缓缓道:“你不是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么,怎的才一出来,就这样能吃?你咽的下去吃食了?”
我翻了个白眼:“我是自讨苦吃好不啦,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跟人家不同好不啦?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他眼中有一些异样的色彩闪过,须臾,才从椅子上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