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奉香(4)
崔落花还没有作声,素槐讷讷地说:“澜姐姐的见识向来比我高明。妹妹没本事去当位尊者、威立者,但愿不必如老师所言,遇上这种景况。”她机敏灵巧,懂得消弭争执,又是一种与博览群书不分伯仲的才华。
素盈聆窗之际,心中五味杂陈:两个妹妹是后妃世家真正的女儿,比她小几个月而已,却早就不是孩子。
素澜不依不饶地问:“先生觉得我和阿槐的道理,哪一个行得通?”这位七小姐向来要与人清清楚楚分出高下,可惜与六个姐姐都没什么可比的,只剩素槐倒霉。
崔落花继续用淡漠的语调说:“天下的事,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世无万全之策,是阴阳相成、祸福相依之理。雷霆手腕、温柔心肠,都可以趋利避害。我想听小姐们如何审时度势,从朝堂内外找出绝地逢生的蛛丝马迹,小姐们却拘泥于挑剔皇后的‘对错’——所谓‘对错’,不过是事后的结论、反省罢了。你们评价别人的对错,仿佛置身事外,何曾真正从那境地里想出办法呢!”
两位小姐若有所思,都不说话。
崔落花幽幽叹道:“独见己所见,而不知彼所知,则自以为是。世间悲剧,莫不是由每个人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交织而成。荒唐癫狂,脱胎于追求正确;清醒的决定,反被斥为离经叛道。评价对错,不过是旁观者为自身表态。困境中的人,却指望不上这些高见。我所说的那位皇后,早有盖棺定论。棺板翻来覆去盖过无数遍,但对于棺中一把枯骨,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轩叶蹑手蹑脚地带着豆糕回来,正好听见,向素盈吐舌。咏花堂里讲的东西,与六小姐没半点关系,所以素盈总是逃学。
素盈涩涩地一笑,又专注倾听。崔落花不疾不徐地说:“身为女子,‘我实无咎’只能换一捧清泪、一声叹息,不能救人于水火。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小姐们不妨用皇后的眼睛,将我今天讲的故事再看一遍——那时或许能想出有用的对策。”
严厉的目光在两位学生脸上转了一圈之后,她忽然高声问:“谁在外面?”
素盈急忙走到门口,向崔先生笑道:“听老师一直在讲话,没敢进来打扰。”
素槐起身打声招呼,便无话了。素澜只管看书。素盈也知道她们与自己是两种人,向来没有可说的,彼此早就习以为常。
“小姐们稍后还有琴课,这就去准备吧。”崔先生打发了两位女学生,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没来学诗了。”素盈不禁脸红。
皇后精于诗道,格外看重诗人。民间一窝蜂地跟风,仿佛不会赋诗就等于没识过字。郡王心想,这是必需的装点,逼着素盈附庸风雅。只是素盈的嫁资终究放在妹妹们之后,遇上这几日妹妹们功课紧张,她便识趣不来了。
轩叶怕崔先生责骂素盈,急忙道:“婢子做了豆糕,给您尝尝。”
崔先生见是用干净白纸包好,向素盈点头,嘴里却说:“轩叶的心思越来越细致。”轩叶只当是夸自己,嘻嘻一笑。
崔落花吃了一块豆糕,忽然问:“六小姐听到刚才的话,作何感想?”
素盈尴尬笑道:“我想这些做什么呢?”
崔落花又显出塾师本色,冷冷清清地叮咛:“天文地理,无非九霄八荒之外。史书煌煌,字字都是孤坟枯骨。除了眼前鸡毛蒜皮,世间尽是这样看似遥远的事。若说事不关己便可不思不想,那人与井底之蛙有什么差别?上天所赐的头脑,我们总要用一用,才能活得像个人啊。”
听见“史书煌煌”,素盈便知塾师对她常借史书来读已有耳闻,低头思忖,说:“先生要学生与冷宫皇后易地而处……恐怕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崔落花眉梢轻轻一挑,欲知详解。素盈说:“绝地重生,自古罕见,可见生路微茫。死生一线之境,倘若真有见解,不论谁问都不能说出来。”
崔落花淡漠的神情中似有一丝惊讶。素盈当即笑道:“我总这么偷懒,自然比不上阿澜那样条分缕析的好学生。”说罢岔开话,笑道:“吃了豆糕口干。轩叶,去为先生端水来。”轩叶从刚才就听不懂她们的话,此刻乐得跑腿。
“我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做塾师时问过学生相似的问题。”崔落花闲聊似的将话题放得远了,微微笑起来,“那一家的小姐们也如七小姐、八小姐,看似侃侃而谈,其实没有一句真心话。唯独一位小姐缄口不言。我姐姐私下责备她,她却很平淡地说,‘老师如果是聪明人,何必追问?’”
她回想着,感慨说:“那家的上一代出了大纷争……前车之鉴太惨烈,从此姐妹之间深深忌讳。而老师也有可能变成威胁,不可信任。他日真处于这种境地,任何人知道自己应对的手段,终是隐患。沉默是最好的答案。后来,果然是那位小姐最为不凡。”
素盈急忙摆手笑道:“我是为了老师说的‘设身处地’,才想出那么一句,反倒惹上嫌疑了。”
“崔氏是素氏之师,‘不要轻信’正是我们一代代教给你们的,无须大惊小怪。”崔先生一边擦手一边平淡地说,“况且与空谈敷衍相比,你们其实说了心里真正的答案。”
素盈听得投入,不知不觉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小姐起了好奇,问:“您的姐姐,是哪一位?”
崔落花从容回答:“丹茜宫崔秉仪。”
皇后之师。
素盈没想到答案是这样,惊讶之下不敢随意接口。崔落花却不肯就此放过她,问题紧追不舍:“我对皇后的回答,一直有个疑问。今日索性与小姐切磋。”
素盈硬着头皮回答:“‘切磋’二字可不敢当。”
“做不到知己知彼,可以反其道而行。少一人知我,就少一分不战而殆的风险。然而照这样沉默下去,将自己与世隔绝,终将无人知我,落到绝大的寂寞当中。为什么有人宁肯令自己落入那般孤单境地,也要缄口不言,选择提防?”
素盈听罢凄然微笑:“我反而好奇,先生这样的人,竟会将‘没有知己’视为不幸?这个世上,原本就无人知我啊!”
崔落花“啊”一声,骤然领会。
此时轩叶端了一杯清水来,素盈无意继续夹缠,借机问:“丫鬟们说,七夫人来了这边,我怎么没看到?”
崔先生很肯定地说:“一定又在后院看花。”说罢,抱了书一同向后走。
庭园中央一个白玉石桌,是昔日欢宴残留的痕迹。这时节根本无花可看,素衣美人却倚着石桌,向角落里瞩目出神。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望过来。
清冷特异的美,与人间烟火隔着千山万水,却又不似神仙逍遥洒脱。
素盈走上前,唤道:“七姨娘。”迷迷蒙蒙的光从美人眼里倏然消失,倾国倾城的脸庞又笼罩起冷漠锐利的神气。
七夫人白潇潇还不到三十岁,眉宇间的怨戾之气已深不可弃。珠光包裹起来的,仿佛是哀怨幻化成的魅影,凉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会看相的人偷偷说,七夫人不像能攒住福气的。她听了,只是大大咧咧地回应:“好命怎会生在我家!勉强活完这辈子就算了,要多余的福气做什么!”可是她又格外迷信,对自己的生命有股异常强烈的执着。谁也说不清,她是态度多变还是言不由衷。素盈从来拿不准她微妙的表情之下,究竟在想什么,对她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白潇潇对崔落花向来格外敬重,特意站起身同女教习打招呼,请崔落花坐到旁边。在这府中,她们两人竟成知交,也算一桩奇事。
早春的风尚未催开院中花朵,放眼看去还是一片萧条。而白潇潇微笑起来,一景一物顿时有了光彩:“你今天来听崔先生授课?刚才怎么没看见?”
素盈柔声答:“轩叶做了些春饼,送来给姨娘尝鲜。”
崔落花在一旁夸道:“六小姐天生聪慧,又有一份孝心,当真难得。”
听说素盈不是到咏花堂读书,白潇潇悻悻然长叹:“先生不必这样夸她,小孩子都是被夸坏的。我有个侄子,四五岁就出落得聪明伶俐、不同凡响。人人都说日后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门楣。谁想到真长大了,竟是个作奸犯科的材料,丢尽他父亲的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梅笑着插嘴:“崔先生腹中是神仙打架的道理,放在天顶上才好施展,落到人间烟火里,寻常人家只怕无福消受。六小姐这样的,反而好嫁得很。读书识字只要不给父母丢脸就够了,多余的也不必苛求。”
素盈暗暗惊异,料这嫁人的话不会凭空而来,实在不敢听下去。
轩叶看到素盈偷使眼色,急忙呈上春饼。白潇潇伸手拈了一个,掰开看了一眼,立刻笑道:“什么做的?”
轩叶知道她疑心重,马上背菜谱似的回答:“豌豆、鲜笋、蘑菇、豆干、葱末、蒜白、胡椒……”
不等听完,白潇潇怅然若失,声音飘忽:“冕州春饼。”
轩叶忙奉承:“到底是七夫人见多识广!”
庭梅笑问:“节气已经过了,怎么现在起闲心做这个?”
轩叶听出话里有刺,仿佛是嫌弃她们送晚了,冷笑道:“正当节的时候,哪儿有食材分给我们!”
白潇潇指着食盒吩咐庭梅:“你送回去热上,我稍后吃。”庭梅应声而去。白潇潇又和颜悦色地向素盈说:“你早些回妙音轩学点什么。年少时光,挥霍可惜。”
素盈知道她是有话和崔先生说,立刻道声告辞。
咏花堂后一时清静,白潇潇叹一声:“真是不敢细算啊……婉音那事,竟已是十年前了。”
她抬起双眼注视咏花堂,凝眉向崔落花抱怨:“阿澜姿容绝代,阿槐心思内敛,这样的女孩儿尚且早起迟睡地用功,阿盈却游手好闲。生得不好,又这样不思进取,她亲娘若泉下有知,不知怎样想呢!”
崔落花微笑说:“九夫人早看破了吧。”
白潇潇的眼睑又向下沉了沉。
崔落花问:“你早来了,怎么不进去听?”
白潇潇冷笑道:“你今天的典故讲反了。我该操心的是如何能让她落入那种境地,不是如何脱困。”
崔落花摇头笑道:“她迟早落入那种境地。这些孩子,要预料到她的反击。”
白潇潇又叹口气。她的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崔落花却凭多年深知,看出其中焦虑,淡淡地问:“那木雕,果然失败了吧?”白潇潇抿紧嘴不说话,目光又扫向萧条的角落。
崔落花深叹一声:“你改姓之前也是素氏之女,凭你的聪明,自然能够审时度势。为何听信巫婆指点?难道巫婆比你更懂宫廷?”
“阿罗不会出错。那木雕……只是暂时看不出用处罢了。将来,万千命运当中,必有一段去响应它。”
见她固执为巫婆辩护,崔落花嘴角浮起坚定温和的笑意:“巫婆指点你造木雕,无果而终。你的智慧告诉你,以素沉的名义送出才稳妥——这一步可以救命。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为什么不信自己的智慧,却因为巫婆的无稽之谈未能实现而消沉?”
白潇潇目光垂地,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时忽然充满精神,坚毅且流畅地说:“这次功亏一篑,实在糟糕。宫里那三人,前途堪忧。万一丹嫔受损,不赔郡王一位娘娘,我就是东平素氏的罪人了。”
崔落花无言以对。
白潇潇问:“府里两个女孩,你怎么看?”
崔落花轻飘飘地说:“素氏的前程没有绝对。不管她们现在是怎样的人,将来面前,没有绝对的成败,只有不同的痛苦。我们能教她们如何面对、如何处置,但……只有宫廷,能决定她们最终变成什么样的人。”
白潇潇听了蹙眉,半晌之后恢复常态,轻声说:“明年又是一个七年,阿盈的终身大事也该提前思量。那孤寂心性,唯有挑个温柔佳儿照拂,才不枉她母亲托我一场。你觉得呢?”
这是想联一门好亲事,在郡王面前挽回一局,为明年两个妹妹的前程增一分保障。崔落花不便对郡王家的儿女婚嫁发表意见,只道一声:“慎重。”
春饼的事过去两三天,当真有人对素盈提起婚事。
来人是白潇潇身边一个年长的丫鬟庭兰,进门略微寒暄,立刻背书似的说:“我们夫人有个侄子,和三公子一样在东宫任职,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这年轻人很有担当,虽然是郡公的次子,可是家里大事全靠他来张罗,无可挑剔。他在东宫很得太子赏识,小姐可以向三公子打听打听,白信默是什么样的人。”
素盈暗暗吃惊:终身大事,七夫人竟随便打发一个丫鬟来提。她脸颊飞红,又一阵白,敷衍了两句。庭兰不解她的心思,好像想要快点了结这桩差使,催促说:“如果小姐有心,我们夫人就去跟王爷提这件事了。”
成亲毕竟是大事,素盈长这么大还没来得及想。白潇潇突然插手,她顿感为难:“姨娘的眼光必是不错。”素盈的声音很小,口气也不怎么肯定。
庭兰不给她思量的空暇,气势十足地说:“小姐呀,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见怪。这事必须要定了——七小姐、八小姐明年就进宫去,你当姐姐的,落在她们后面,不好看。再说,明年宫里只选七十个,大把大把的素氏小姐等嫁人,好姻缘哪能轮到你呢?”
素盈脸上又一阵发白,低声喃喃:“请姨娘先问问郡王是什么意思。”
话虽如此,素盈对父亲却实在没有信心。隔日,素飒从东宫当值回来,素盈马上去找他商议。
素飒沉默片刻,一声冷笑:“她倒是会算计。”
算计什么?难道她这样可有可无的女儿身上,也有利可图?素盈默不作声地想了半晌,问:“哥哥认识七夫人的侄子吗?”
素飒回忆的时间稍显长了点,最后说:“姓白的有好几个,都是清河那一家改姓。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七夫人说的是哪个侄子。”
以他的性格,在东宫十年,只怕同僚们盘根错节的家谱,他全能背出来。推诿说不知,是不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心思。素盈识趣不问。素飒又说:“我去跟父亲说,暂时别想这回事,你配得上更好的。”
素盈苦笑叹息:“父亲几时指望我有更好的?清和郡公家也算门当户对,算是我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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