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段泽晨醒得比平时晚一点,轻轻穿好衣服,背上包由自己房间出来,蹑手蹑脚预备出门去的时候,他妈妈何玉琴在厕所里问:“你今天又要加班啊?”
“不算加班,妈,我是去上机;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是准备中级程序员资格考试,是自己的事,这肯定不能算成加班。”段泽晨无奈地站住,隔门耐着性子解释。
“你上班也是可以抽空准备的啊,平时工作没那么紧,平时就可以准备,周末了不好好休息,去见见杨岚,你们现在谈得如何了?”何玉琴接着问,一点也没要收的意思,反而像是要展开来。杨岚是一个亲戚给介绍的女朋友,段泽晨和她已经交往了三个月。
“我要走了,没时间和你说了。”段泽晨没好气地说,开了门出去,快步下楼。
“记得吃早饭,晚上回来我还是要好好问你。”何玉琴的声音远远地追上来。
段泽晨下楼,在两三栋外的自行车棚取了车,骑上往单位去。单位在两公里外,是在工厂厂区一隅隔出来的个风景绮丽的小园林中的两栋楼,日常办公在一栋楼,计算机机房在另一栋。段泽晨不用去办公室,直接到计算机楼一层换了白大褂和拖鞋上三楼,进了自己组的机房中。周末无人,关上门独在小楼成一统。
他没在路边吃早饭,也没有要预备程序员等级考试,去年就已经考过了中级,但一直没给家里说,为的就是有个理由可以在周末偷跑出来到单位来上机。他也没有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而是坐在了组长黄晟的工位上,那儿有一台全所最新的486DX2电脑,甚至还有光驱。
段泽晨打开电脑,dos黑白字符界面在屏幕上安静地展开,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叠磁盘摊在桌上,像是个有佳丽三千的皇帝,捡了封皮写着沙丘1字样的磁盘插入电脑软驱中。
一会儿,表面黄澄澄的亚瑞克斯星球以及保罗凝重的面容滋滋嘎嘎地出现在14寸的显示屏上。段泽晨点着鼠标,让剧情开始进行。
他早就通关过了《沙丘》,之后每次再打开都好像是回味,而不复有第一次体味时的好奇和激动,从体验上来说当然是弱了很多,但这样也很好。
那是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既然现实世界他每天都生存在其中,按部就班,毫无波澜,令他心生厌倦,可以轻易进入和退出的虚拟的游戏世界就非要以纯粹猎奇的心态追求最大化刺激吗?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回味是更好的体验,只要不强迫他一直留在里面,他喜欢慢慢地品位游戏里每一个细节的设定和背后的缘由。
在桌面那一堆软盘里还有《沙丘II》,他刚刚踌躇了一下。今天他原本是计划来玩《沙丘II》的,那是一种全新的游戏类型,他才刚刚开始探索,这好像凡事把好的东西留在后面享用一样。他也不止是玩,同时也是研究和学习。
他轻轻惊叹了一下,屏幕上张开着三瓣大嘴的巨大沙虫由黄沙中蹿出的画面没法再像第一次那样吓着他,但仍然震撼有力,富有诡异的美感。那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恐惧感,和现实世界有着最遥远的距离。他是如此喜欢这个设计,以及美术上的表现,甚至感觉到了真切的妒忌,妒忌这不是由自己想象和创造出来的。
“说真的,就这个沙虫,我们能想象出来吗?能画得出来吗?”几个月前,在一次闲聊时他感慨地对皮建华这么说,林军也在一旁。他们三个是高中同一班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殊途同归地回到了厂里,各有所长,他专业是计算机,林军是美术,而皮建华系出市场策划,玩游戏玩得最多,见识不凡。
皮建华撇了撇嘴,一付不屑的神情,“这有什么难的,看我回头给你做一个类似的,林军把它画出来。”
林军不置可否地鼻子哼了一声,好像他首先看穿了这个组合的实质,虚弱浮夸。
果不其然,皮建华的回头到底是多久没人说得清,三天还是五天还是三个月五个月?实际上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情。段泽晨偶尔想想也觉得能够理解,仅仅做个怪物设计大概没什么驱动力,林军把它画出来有什么用?这距离三个人发愿要做一个游戏相差得太远了。
做一个类似《沙丘》的游戏大概需要一本设定非常复杂的原著小说,这是皮建华这样的新手肯定做不到的,至少短期内做不到。相较而言,《沙丘II》完全不同,在设计上是一个简单得多的游戏,段泽晨觉得甚至自己也可以照着《沙丘》的原样做一个,只要变换元素就可以做出看上去完全不同的游戏。当然这类游戏的程序底层是如何实现的他还不大清楚,但这给了他启示,这是可以努力的方向,只要花时间就可以克服。他宁愿皮建华可以做他自己能做的,林军可以做他自己可做的,而自己来啃这块硬骨头,没什么是程序员办不到的事。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事不宜迟的紧迫感,把《沙丘》退出来,把《沙丘II》插入软驱,安装,启动游戏。
游戏开头动画简略地描述家族态势和选择势力后,很快就是交战场景地图,这和《沙丘》相比,好像直接从后半段开始,并且角色也完全变了,玩家由疲累又脆弱的保罗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战地指挥官,负责基地建设的规划,采矿和生产训练更多的士兵和武备,对抗沙虫和敌对势力的侵扰。
先前几关极为简单,段泽晨不到二十分钟连过三关,甚至他操纵着矿车压死了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兵,噗呲的声效,一汪血迹,像在屏幕上被打死的蚊子。
他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欣喜,中止了游戏,把座机拽到面前,拨打出去。
“林军吗,哦,阿姨啊,我找林军。”他先拨通林军家的电话,等了一会儿,林军来接了电话,“干嘛?”
“下午有空吗?到我这边来,我在机房,我们讨论一下游戏的事儿。”
电话那边轻轻地嗯呀了几句,林军在和他妈妈简略地交谈,“好,三点半以后怎么样?”
“行。”他愉快地挂了电话,接着又打另一个电话,“喂,喂,是叔叔啊,我段泽晨,找皮建华……哦,他不在家?要不这样,麻烦你让他回来以后给我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他把这个座机的号码报了过去。
挂了电话段泽晨回到屏幕面前,恢复游戏,搭建地基,部署工厂和电厂,以及兵营,这一关开始多了防御炮台。炮台可以维修,比部署士兵和坦克车辆划算多了,他试着往沙地那边部署炮台来防御沙虫,稍微试了一下便放弃,显然游戏设计者并不这么想,炮台只是用来防御基地的,不可用来防护矿场,这是设计者们想要确保的变数,关于游戏性的变数。
他既享受着游戏本身,香料采集数字的上升,基地和军势的壮大,击杀敌人的快感,这些数字和画面的变动总会令游戏者感觉愉悦;同时他也揣摩着设计者的用心,时时困惑,时时有所得而喜悦;这两方面都使得他身心充盈,浑不觉得时间流逝,腹中雷鸣。
电话叮铃铃地想起,把他从沉浸中惊醒,他暂停游戏,接起电话。
“段泽晨嘛,我皮建华啊,找我干嘛?”电话那边有气无力地问。
“下午有没有空,聚一下呗。”
“有什么事情啊?”电话里皮建华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差不多在说NO。
“嗯……”段泽晨无端地犹豫起来,对林军直说是为游戏的事,对皮建华忽然踌躇,他觉得早先关于合作组建个开发工作室说法不过是皮建华随口一说而已,说过就忘记了,他根本没觉得这件事真的会往前走,“我这有一个新游戏,上周才拿到拷贝,你来看看呗。”
“什么游戏啊?”皮建华接着问道,听起来只有淡淡的兴趣和足以溢出的不耐烦。
“《沙丘II》。”段泽晨轻轻地报出名字来,几乎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他还没有独立开发过一个软件,但可以想象制作一个游戏作为一个系统工程该有多难,如果皮建华开始就不怎么热心的话,这件事等于已经结束了。
“好,等会儿晚点儿过来,你要什么,我给你带过来。”皮建华说的是啤酒卤菜之类。
“什么都行。”
段泽晨挂掉电话回到游戏中。他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如果说之前就有预感,这一刻觉得更加清晰了,他大概会永远是玩游戏的普通人,但实在不可能成为一个游戏的设计者。在杨岚喜欢玩的《枫之舞》里,主角辅子彻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遇见许多奇怪的人;对辅子彻而言是奇怪,但对玩这个游戏的人而言则有着别样的感受。那些人其实是被写进游戏代码里的真实世界的人,《枫之舞》世界的创作者domo工作室的人们,忙来忙去,和他们所创造的辅子彻刻意地对话,十足的傲娇与自矜。
那时他坐在杨岚背后,看着她玩到这一幕,那是他想要的花火,几乎想要一头撞进屏幕里的那个世界,心中澎湃起伏,不可自抑。
也许我更想要一个外星球世界,和地球迥然不同,我要面对奇形怪状的生物和故事,这更符合我的本性,段泽晨心想。这是具体方向和审美的不同,不同的人在这上面有不同的想法,古今中外,虚拟的,科幻的,武侠的,什么都好,创造和此时众皆生活着的世界不同的虚拟存在,对他们而言,他假设有很多人是这样,是不可撼动的诱惑与冲动。
他不是策划,也不是美术,而是虚拟世界皮肤之下的架构者,他思绪敏捷,既沉默,又包容万有,无所不能;但现在,还只是国企里毫不出奇的一名单片机开发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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