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沛然自己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归还给公司,床单被套都收进行李箱,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只好睡在隔壁康仁军屋里。行军床下横七竖八的啤酒罐和烟头,门户紧闭,烟酒的味道和两个男人的汗味混在一起,浓烈得发酽,他在这种环境下反而睡得安稳,脸上表情松弛地展开,放浪形骸,像个年龄比他自己大得多,已经勘破了世情而嘲讽的冬烘先生,眼皮乱转,不知在做着什么样的迷梦。
摆在床头的闹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惊起大床上睡着的康仁军,他手一撑地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看屋里的状况,转头看闹钟上的时间,“糟糕!”,他吓了一跳,顿时跳下床,赤脚跑到杨沛然行军床边蹲下,用力地推他的胳膊,“老大,老大,时间不早,赶紧起来了!”
杨沛然眼睛闭着,头先抬起来,撑了一下又落回枕头,继续停驻了几秒钟,这才猛地翻身坐起,睁开眼看着康仁军,“晚了?”他醒来之后又是另一番样貌,沉着清隽,五官有几分刀刻的力度。
“没晚,就是必须马上起来,一点儿都不能拖了啊!”康仁军强调地说道,他把行军床另一头杨沛然的衣服捡过来放在杨沛然的手边上,然后才回到床边穿自己的衣服裤子,语气缓和过来,“老大,昨天晚上你睡得挺好啊!”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睡?”杨沛然模糊记得不是这样,稍微惊讶。
“没有,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的,但我给你的呼噜给吵醒两回。如果不是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你打呼,我早就把你弄醒了。”康仁军微微笑着说。
杨沛然哦了一声,飞快地穿好衣服,去厨房洗漱,经过客厅时候小心地看了看自己房间和宋昌文的房间,他自己的房间当然是空空如也,既不会凭空地变出另一个自己,也没人偷着进去,宋昌文房间半敞着,床上被子叠得好好的,屋里没人,显然一早上班去了。
昨天晚上杨沛然和常勇在后海边上拎着啤酒,倾吐衷肠,喝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他意犹未尽你,听见康仁军和宋昌文各自早都睡了,打着震天价的呼噜,以那为背景声,在客厅给公司的董事梁凡打了好一会儿电话,大概说了不少涉及具体某些人的话,那时他浑然不觉,此时他意识到如果康仁军和宋昌文那会儿没睡着,或者被自己吵醒,听见几句什么,不见得是好事,心中顿时后悔。
他回到屋子里,检查随身的护照、机票和零钱,贴身收好,背上背包,等着康仁军收拾停当,拖着皮箱,两人一起下了楼。
“老大,你是没睡好,还是不高兴?”康仁军见杨沛然神情似乎不悦,有些忐忑地问。
“没睡好吧?”杨沛然不那么确定地反问,脸上表情看起来就是不高兴。
“这边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想想,你可是要去美国,挣美丽的元,呼吸美洲大陆纯净的空气的了,对比我们什么也都看开了吧!”康仁军既揶揄,也认真地说道。
“可不是嘛。”杨沛然语气模棱而自嘲。
出了小区,两人招呼到一辆面的,议好价拖着皮箱和杨沛然上车,往机场去。
“昨天常勇约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出去,结果你出去不是半小时一小时,我都睡着了你还没回,你现在跟他还能有话啊?”面的开了不远,道路上拥堵起来跑得不快,康仁军找些话打发时间。
“项目上的事他问我意见,我能不说吗?开始是项目上的事儿,后来就聊开了,什么都可以说了,毕竟也是好几年的同事,说起来我要感谢他,是他让我离开这个坑儿,我能怨恨他吗?”杨沛然话语淡然,又难掩郁结之气。
“他那么对你,是我就不搭理他,爱谁谁。我都去美国了,这儿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们,还是有感情在的。”杨沛然说得傲然,说得诘屈,说得不情愿。他稍微停下,话锋一转:“我说你别送我,你非要送,你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和你站队儿了,我是你的人了呗。”康仁军嘿嘿轻笑,“我妈叫我别干这行了,我在想这个事儿了,如果他们真给我一把推力,我就他妈的老子我不伺候了!”
“我情愿你不送,但一想拒绝不拒绝你都像在演戏,没法免俗,干脆就不拒绝了。我们老哥们儿最后路上说说话也挺好,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杨沛然轻轻地叹息。
“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康仁军卖关子地说道,等杨沛然来猜。
杨沛然不猜,轻轻摇头,问“谁?”
“你是说,吗?”杨沛然哑然失笑。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革命暂时遭遇了低潮,这满清的反动派太强大了,同志们只能分散地保存实力,集聚力量,等待未来的机会,向华侨们募捐,支持国内同志起事,你看这像不像我们此时面临的局面,像不像你?”
杨沛然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所以,……我俩一个出国,一个留在国内,这什么跟什么啊!”
他这么说着,口中嗳了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神情俨然地黯淡下来。
!”康仁军脸上带笑,沉浸在自己的戏谑中。
“别胡说八道了你。”
“公司现在六七个项目,从《封神演义》到《说岳》,从《机甲战》到《山海经》,哪个和你没有渊源?最初都是你提出的,这不就是以后我们如果哪个项目成功了,你配得上大功的原因吗?当然了,现在这帮孙子到时候肯定不会记得起这个,只会觉得项目成功了是他们自己智慧与汗水浇灌,居功厥伟,你杨沛然算哪根葱。但项目失败了呢?肯定全都记一笔,当初是你杨沛然立项论证错误,他们未能力挽狂澜,这个锅你肯定要背的。”康仁军一口气说了许多。
“所有这些项目都会失败,不会有一个能成功的产品,我在洛杉矶,也不会等到你发的电报。”杨沛然简短而斩钉截铁。
康仁军楞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许多,语气哆嗦地问道:“你……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心离开公司的?”
“我和常勇之间没什么掰扯不清的矛盾,和老谢也没有,我们当然会为某个具体的问题吵架,我们各有各的坚持,公司的项目管理制度的确存在着责权上的问题,但我不会因为他们说我坏话,背后做的事情而离开公司。如果说分歧,我想还是和老祝的分歧更大一些,我不赞同他的公司发展战略,而同时没法说服他。从根本上来说,你说得没错。”杨沛然坦然地说道。
不知何时面的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车速明显加快,高速路两边树像倒数的牌子一样飞快地向后流逝。
“我觉得,肯定不会每个项目都成功,但至少成功一两个不成问题吧?”康仁军有些为难地说,作为公司最初成功的初代作品《风之影》的助理策划,他现在担纲着一个新立项的策略类游戏《大唐》的主策划,算是置身其中的一个小中层了。
“我不泼你的冷水,现在争论没有意义。不过,所有该说的话我对老祝都说过,他是可以听取我的意见,也可以不听的那个人。”杨沛然有些颓然地说,抱歉地看着康仁军,“我不该对你说这个,你听了除了不开心之外什么也不会有,还会怪我。”
“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你会突然说到这个?”康仁军强作欢笑地问。
“是你提到了孙中山,这让我想到我们,不,是你们,面对着的是差不多的困境。游戏行业太超前了,中国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接纳这样一个新的行业。市场没有准备好,技术也没有,甚至连你们以为文化上中国有优势,觉得中国历史是个题材上的宝库,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搞错了,游戏不是历史和文化本身加上游戏的皮,游戏是独立的独特文化,照我看来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人,足以理解游戏,带领着大家做出真正的国产游戏。唯一不差的可能是美术,但美术是个资金密集型的板块,我们有那么多钱吗?这还是分开来说市场、技术、创意、美术每一样面临的超前困境,游戏是这些东西分开得了的东西吗?当然要整合到一起才是个玩意儿,整合到一起,不是一个怪物的几率有多大?”
“可《风之影》算得上成功了,还算不错啊!”康仁军不服气地质问。
“那是太期待国产游戏的市场给我们的一个误会,美丽的误会,《风之影》在产品上也许可以得40分,市场却给了80分的肯定,这是一个荒唐的褒奖,导致原先一个项目组分裂成四个,这种低级生物式的分裂繁殖会带来什么?”杨沛然显得有些冷酷地问。
“听了那么久,原来你们是做游戏的啊,游戏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做出来的啊。”前排的面的司机忽然开口说道,语气不恭。
“你也是个玩家吗?”康仁军毫无眼力见,欣喜地问。杨沛然想要拦已经晚了。
“我不玩游戏,有个侄儿沉迷游戏机,我姐姐夫恨得不行,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初中一年级就戴眼镜儿,学习成绩倒数,游戏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政府就该把游戏这个害人精给禁了才消停。”司机恨恨说道,毫不留情面。
康仁军一下子激动起来,骂了两句,就要和司机开掰,杨沛然忙扯了扯他的胳膊,要他别再说下去,也给同样激动起来的司机道歉,好容易才平息下争端。
车到航站楼,两人下车,康仁军陪杨沛然到柜台办值机,送走两个大箱子,杨沛然只背着一个背包。离边检柜台还很远,杨沛然忽地站住,“就送到这里吧。”
康仁军嗯一声,声音有些哽咽,“老大,我就送到这里了,感谢你这些年照看我,我没能为你做什么,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请你一路保重。”
杨沛然点头,神情换作勉励,“别为我刚刚说的那些乌鸦呱呱呱而在意,阿军,我是个逃兵,不足效法,你们会成功的,别放弃,跟紧大家,作为一个整体,你们一定会成功!”
他说完这句,目光黯淡,不自觉地四处张望。
“嗨,你看我,不耽误你和颜姐相处了。”康仁军意识到杨沛然神态,恍然大悟,轻轻说道,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猫腰,眼睛盯着地上,快速走开。
(小说未完,请翻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