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耸了耸肩,说:“写遗书当然没问题。不过是要审查的。我这就叫他们把纸笔送来。”
吩咐身后的狱卒很快就取来了纸笔,一张小方桌,因为死牢的牢门不能随便打开,只能靠在栅栏边,陆铭脖子上的木枷挡住了,他拿着笔怎么都够不着,当下便道:“要不我来说,你来写,行吗?”
徐岚桥点点头,蹲在方桌边,一手从陆铭手中接过那支羊毫毛笔,另一手平整好桌上的那几张信笺纸,仰着一张俏脸望着陆铭。
陆铭先说了一番感激的话,然后接着说道:“我听说姑娘病倒了,很牵挂。碰巧我跟人学过两个药方,抄录给你,你一定要试试,很灵的……”
徐岚桥有些意外,他知道陆铭虽然喜欢跟着江湖术士们学一些别人看不上眼的东西,但却没听说过他懂医术,而徐岚桥自己就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女医,陆铭这不是有些班门弄斧吗?不明就里望着他。
陆铭却没看头,仰着头似乎在回忆方子,缓缓念了第一道药方。
徐岚桥只写了几个字就停下来了,精通药理的她立即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一道药方,她停笔抬头望向陆铭。
陆铭此刻也在望向她,那目光中隐隐有某种深层的含义。地牢地光线幽暗,只有铁门处挂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橘黄色的光投射到陆铭的侧部,使得他的脸棱角深邃。
这之前,徐岚桥听到汪公公传话后,就很是疑惑,陆铭为何费心让汪公公带话来只是请自己做一顿断头饭送来给他吃,此举肯定另有深意,因为凭自己跟他只见过一面的交情,不止于此。而现在,这不是药方的药方念出来之后,徐岚桥便猜到陆铭真的另有用意。
可是到底是什么用意?这方剂又是用来做什么?徐岚桥还没想明白,决定先听下去。
徐岚桥于是平静地垂下眼帘,低头接着写。
陆铭又接着说道:“这两个药方要分别配好药,先用第一个方子配的药,加半桶水混好,直接泼在身上,从头到脚。第二个方子配的药,也加半桶水混好,同样泼在身上,要全身湿透。两桶药水泼上身的相隔时间不能超过半盏茶。可以由姑娘和芍药丫头你们分别进行。”
说完了药方,陆铭松了一口气,嘴角又浮现出那懒散的笑意,连两道小胡须都跟着弯翘了:“徐姑娘,你是京城有名的女医,这两道药方当然入不得你的法眼,但毕竟是我的一番心意,若能用上,起到一点作用,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岚桥停笔,抬眼眸凝视陆铭,瞧见他眼中满是期待。地牢里光线昏暗,除了贴近他的徐岚桥,别人是看不见这种眼神的。
徐岚桥深谙医理,却从没听说用药水混合后泼在身上的这种奇怪的医治法子,她由此更加坚信陆铭另有深意,她已经猜到了一些,需要进一步了解。于是她平静地微微点头:“岚桥记住了,谢公子。”
“不必客气!”
徐岚桥正要将药方折起来,一旁的典狱却伸过手来道:“等等,让我先瞧瞧。这是规矩。”
徐岚桥将那封代笔遗书递给他。
典狱慢慢看了一遍,皱了皱眉,道:“按照规矩,钦案罪犯不准传递任何东西出去,即便是遗书,也得先留在诏狱里,等明日行刑完毕,徐姑娘方可来取走。”
陆铭一听,顿时心头一沉,明日处刑之后才能取走,人头都落地了,还有什么用处?
他抬头瞧见典狱眼中的贪婪,立即就明白他这是在故意刁难,估计是看见陆铭给了汪公公一个玉手镯价值一百两银子,因此眼红了。
可是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啊,家里又被抄家了,哪里还有东西打点?
徐岚桥却淡淡一笑,对陆铭道:“没关系,公子对家姐要表达的感激之情,岚桥已经记住,会如实转达,应该不会有错。至于那药方,家姐的病也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再来取了去抓药也就是了。”
说罢,她朝陆铭眨了眨眼。陆铭立即就知道,徐岚桥是在暗示自己,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精通医术,刚才的两个药方都已经记住了,带不带信出去都没关系。
可是陆铭不放心,因为这关系十分重大,尤其是药的份量,差一点都会影响效果,虽然徐岚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最好还是拿着纸上写的东西对照着配药稳妥。
但是这又不能说的太明白,否则引起典狱的注意反倒不妙了。
于是陆铭故意充满感激地望向典狱,对徐岚桥道:“徐姑娘,典狱长对我爹和我兄弟三人一直非常关照,我们心头感激不已,只可惜,我家被抄家,没什么钱财可以向典狱长表示感谢的。不知道姑娘能否借我一点钱,让我能酬谢典狱长。——我今生今世是没机会还钱给姑娘了,只有来生投胎做个小猫小狗啥的,在姑娘身边逗姑娘开心,作为回报了。”
徐岚桥何等聪明,立即就明白陆铭这话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行贿典狱长,把信带走,看来他心中这药方关系太过重大,剂量要求非常准确,陆铭这才不放心自己的记忆力,便马上道:“这个无妨,只是我来得匆忙,只带了纹银十两,不知够不够?”
陆铭忙说:“也就聊表心意,要想回报典狱长大人的恩德,就是金山银山,那也是不够的。”
一句话说的典狱长眉开眼笑,连说应该的,不必客气。其实他又何曾关照他们了。
当下徐岚桥让丫鬟芍药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给典狱长。
典狱长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忙接过了银子,虽然比不上传旨太监汪公公得的好处,但他小小典狱长如何能跟人家皇帝身边大红人相提并论?能有十两银子的好处就已经很满足了。
拿到了银子,典狱的口气就变和缓了许多:“陆公子是重情义的人,明日就要上刑场了,却还惦记着没过门的媳妇的病,唉,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可怜见的。也罢,这遗书你就带走吧,也算是陆公子留给你姐姐的一点心意嘛。”说罢,将那封信递给了徐岚桥。
徐岚桥表示感谢,伸出修长如嫩葱似的纤纤十指接过那封信,小心折好,放入袖笼。
典狱长又说道:“徐姑娘,断头饭送到了,也拿到了遗书。诏狱不宜久留。你们这就回去吧,明日再来收拾碗筷,饭菜留下让他们自己慢慢吃,这断头饭可是不容易下咽的。”
徐岚桥点头答应,站起身,心中还是不太明白陆铭那方子的用意,便对陆铭道:“公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陆铭话语有些酸楚:“明日上刑场,姑娘和芍药丫头能否来送送我?在靠近刑场的入口前,送我最后一程?黄泉路上我也会很快活的。”
刑场相送?而且要在刑场入口,要先后两个分开相送。这是为何?
徐岚桥又想起先前的两道方子,和陆铭说的奇怪的用药方法,——把混合好药水之后泼在身上……?
徐岚桥的眼睛亮了。
她冰雪聪明,把这一连串暗语在心中琢磨后,终于猜到了陆铭的真正用意!
她的心开始小鹿一般狂跳起来。
徐岚桥不相信陆铭父亲陆城翰会谋反。陆城翰是京城有名的儒学大师,是英宗皇帝的启蒙恩师,徐岚桥从小就十分敬仰。这样的执掌礼法的鸿学大儒如何会谋反呢?徐岚桥自从听到这件案子,心头就不相信。
现在,她决定帮陆城翰的儿子陆铭做这件事情,至于这件事会有什么效果,能达到什么目的,徐岚桥不知道。不过,她决定帮陆铭。
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敬仰的大文豪陆城翰的儿子,也是自己未来的姐夫,芳心深处,或许还为了那俊朗的脸庞,那会说话的眼眸,以及嘴角那一抹让人意乱情迷的邪性的坏笑。
徐岚桥为自己的心思而羞红了脸,她低垂眼帘,裣衽一礼,柔声道:“明日,岚桥和芍药,一准来送公子……”
“多谢!”
心地善良的芍药,听到这生离死别的话,心中满是同情,眼里早已经噙满泪水,哽咽着对陆铭道:“陆少爷,你保重……!”
“等等,帮我把鸡腿塞嘴里,我慢慢吃。再把那壶酒给我。”陆铭笑着说。
芍药噙着眼泪点头,伸出纤纤素手拿了一只鸡腿伸过去让陆铭咬住,又把那一壶酒送到他手里。看着陆铭笑,她的眼泪已经成了断线的珍珠般洒落。
在典狱一叠声的催促中,徐岚桥带着芍药和男仆,离开了牢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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