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云地,齐光山口。
此地往南沿着陡峭山路再走一百七十余里,便能看到昆仑山东隅那条可以直达南州的五尺石道。
齐光山口终年疾风如刀,自南而来的疾风即使是越过山口,再吹过十里,落在十里外那座无名的土丘上,还是那般凛冽,凉意入骨。
无名的土丘上一片荒凉,只有几株枯黄的野草在山口无休无止的疾风中抽出几片嫩叶。
土丘上还有一根水桶粗、三尺余高的木桩,被手法独到的匠人雕刻成一尊佛陀在讲经的模样,栩栩如生,惟肖惟妙。佛陀的眼神盯着身前那几株枯黄的野草,面带笑意,颇有一副“从我者皆逝,而独留子,始验疾风知劲草”的神韵。
哒哒哒的铁蹄声淹没了呼啸的风声,一行数百铁骑路过土丘下。
春寒夜冷,却怎么也冷不过那数百铁骑的铠甲在星月之下泛出的锋芒。
领头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披铁甲钢盔,看不清面容。
另一个是位老人,身背佝偻,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背着一柄剑,若不是他双目阴沉,他苍老的面容倒是显得极为儒雅内敛。
在这数百铁骑路过土丘下时,一道罕见的明月春雷落在了土丘上,照亮了那一尊佛陀和那几株野草。
光明一闪而灭,随之雷鸣轰然而至。
短暂的雷鸣过后,那位身披铁甲钢盔的领头将士勒停了胯下的战马,同在此时,他身后数百铁骑踏出的震天蹄音戛然而止。数百铁骑人马合一,动作一律,严阵以待,气势森然。
“神将大人,怎么呢?”
青衫老人望了一眼身侧的领头将士,不解他为何在这样一处荒凉的土丘下勒停战马。
此地是西云地,是中州春秋皇朝治下的领地,统御万疆之中州的春秋皇朝,只有两位名士被尊称为神将,一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一是终南山神将杨狮虎。
终南山神将杨狮虎如今远在北莽地,辅佐年仅六岁的北莽王。那么路经西云地这座无名土丘之下的神将只能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
江无流没有回答青衫老人,下了战马,径直朝土丘之上爬去。
青衫老人愈加不解,他做了江无流差不多一百年的剑童,熟知江无流的性格,若非有刻不容缓的要事,江无流绝对不会半路停军,更不会在行军途中下马。
望了一眼身前那座高不过三十丈的土丘,青衫老人越发好奇,也下了战马,跟在了江无流身后。
而那数百铁骑见状,行而有律的散开,将整座土丘包围在军阵之中。
不多时,江无流便爬上了土丘,将那几株野草踩在足下,盯着面前的那尊佛陀。方才的明月春雷,让土丘下路过的江无流意外看到了这尊佛陀。将他吸引上土丘的,就是这尊佛陀。
目视了片刻之后,江无流取下头上的铁盔,露出那张轮廓分明,却冷漠至极的脸。已过百岁之龄的不周山神将,还是一副四十岁的模样,而与他差不多同龄的剑童已经苍老如斯,可见他的修为之高。
江无流将铁盔丢给青衫老人,目光还在那尊佛陀上,饶是他神色冷漠,他盯着佛陀的那双眼眸却露出了异样的光华。
在青山老人诧异的目光中,江无流屈膝跪在了佛陀前,恭敬的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再一个头。
“神将大人,您这是……”
青衫老人已经惊讶到合不拢嘴了,素来不问苍天不信神的不周山神将江无流,竟然在给一位木刻的佛陀磕头。
西云地属于春秋皇朝西南边陲的领地,此地部族众多,信仰不一,但当地的部族都有一个喜好,便是将部族信仰的神袛刻在木桩子上朝拜。想来这座土丘上的这尊佛陀,是这附近的部族信仰的神袛。
磕罢了三个头,江无流站起身,真元离体,右手指尖无形之中生出一朵火焰,他屈指一弹,那朵火焰便射在了那尊佛陀上,引燃了整尊佛陀。
青衫老人望着在风中欲燃愈烈的火焰,不解江无流既然拜了这尊佛陀,为何又要烧掉这尊佛陀。
在两人的目视下,佛陀化作了一堆洁白的灰烬。土丘上的风这时也小了好些。
青衫老人又有些不解,木制的佛陀燃烧之后留下的应该是一堆黑色的灰烬才是。只有听闻,那种被供奉了数百上千年,受香火熏陶,衍生出灵识智慧的佛陀,火化后才会留下一堆白灰。
难道这尊木刻的佛陀已经衍生出了灵识智慧?所以江无流才会在行军的途中下马,走上这座土丘瞧瞧?
可即使就是一尊衍生出灵识智慧的佛陀,也不值得不周山神将下跪磕头。
想不明白。青衫老人疑惑的看了一眼江无流,又看了一眼足前的那一堆白灰,却在这时一阵大风吹上土丘,将那堆白灰吹向天空。同在此时,一颗拇指大小的舍利出现在他们眼中,静静的躺在那尊佛陀坐过的几寸土地上。
那颗舍利非同凡响,原本被那堆白灰掩盖,两人并没有看到,而在白灰散开之时,那颗舍利散发出无数道耀眼光明,直冲云霄,且如同白昼的光芒还在天空之中蔓延。光明如斯,却极为柔和。
青衫老人望着舍利,沐浴光明,惊骇不已。
江无流没有惊讶,这似乎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伸出手,那颗舍利便飞入他手中。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将舍利放入锦盒里,阻断了舍利散发的光明。却还是有一道光明飞过齐光山口,向南飞向了五尺石道,转瞬之间,飞入了南州。
“神将大人,这……”
青衫老人头脑已经发懵了,一尊木刻的佛陀燃烧之后,竟然有一颗如此纯粹的舍利。光明如斯,就是传闻之中南州佛门玄宗中,那些修行千载、修为高深的佛陀法师坐化之后,也无法凝结出如此舍利。
若不是亲眼所见,青衫老人很难相信这样一颗舍利竟然是一尊木刻的佛陀火化之后凝结所成。
青衫老人也不得不佩服江无流,自土丘之下路过,就能察觉到这尊佛陀的不凡。
佛陀,这是南州和中州西云地这一带对圣人的尊称。
何谓圣人?人道九境,中州将修为在六境的修行之人称为贤者,将修为在七境的修行之人称为圣人。
当今之中州,无一圣人,倒是有三位贤者,被世人尊称为春秋三贤。其中一位就是这位不周山神将江无流,还有两位分别是当朝的帝后罗岚和天权府的教习慕白羊。
六境的贤者世间就如此少有,更何况是七境的圣人。
而舍利是佛陀坐化之后遗留的精华所在,内含佛陀的毕生修为,修行之人,只要将之炼化,就能扶摇直上,成为佛陀一样的人物。因世间佛陀少有,所以舍利世间更是难得一见。
在南州佛门和玄宗,一颗舍利足可以引发一场战争。四百年前,和平数千年的南州举州战乱,持续了将近百年,就是因为佛门和玄宗争夺一颗舍利而引发的。
越是修为高深的佛陀坐化之后遗留的舍利越是纯粹,而越是纯粹的舍利散发的光明就越大,也越容易被修行之人炼化。
想到方才的那阵光明,熟读过南州通史全册的青衫老人,发现在南州通史全册记载的两百余颗舍利中,还没有任何一颗能与此刻江无流手中的那颗舍利媲美。
“神将大人,您果然造化惊人,气运非凡,在穷乡僻壤的西云地,竟然得到了一颗如此舍利。”惊讶过后,青衫老人便是大喜,他是江无流的剑童,主人得到如此宝物,他自然该庆幸。“您的修为如今在六境巅峰,只要您炼化了这颗舍利,必然能踏入七境,成为圣人。”
江无流没有答话,走到那尊佛陀曾经盘坐的地方,面朝齐光山口,盘坐而下,冷漠的脸此刻面带笑意,就如那尊佛陀的笑意。他学着佛陀的眼神,望向了身前的那几株野草,然而,那几株野草已经被他踩死了。
“神将大人是要就地炼化这颗舍利?好,我来为您护法。”青衫老人见江无流盘坐而下,便以为他要炼化那颗舍利。
“南州玄宗的《羽化飞升经》一共有三卷,却在四百年前的那场战乱中,被南州佛门夺去了一卷,被中州无相山夺去了一卷,只有一卷保存在南州玄宗。”
江无流声如洪钟,缓缓说道,“一百二十年前,南州玄宗的尊主,佛陀苏密,孤身一人前去南阿山,与南州佛门的首座,佛陀忘间论道,侥幸胜了只言片语,赢回了那卷被佛门夺去的《羽化飞升经》。”
“随后,佛陀苏密又孤身一人远赴中州,上了无相山,用他手中的两卷《羽化飞升经》做赌注,与无相山的那两位神使论道。然而,无相山上的其中一位神使只口吐一字,便败了佛陀苏密。不过,那两位神使没有要那两卷《羽化飞升经》,反而还将无相山当年夺去的那一卷还给了佛陀苏密。”
无相山在中州渤海之滨,可以说得上是春秋皇朝的求道圣地。
所谓神使,那便是能与天朝神国中的神袛直接沟通的人物。
在南州佛门和玄宗的传闻里,修行之人只要踏上人道八境,这个超凡入圣的大境界,就能与天朝神国的神袛沟通。而此境界之后,也只有在神袛的倾授下,修行悟道,最终才能得道成圣,飞升入天朝神国,成为神袛。
当今之世间,无相山上的那两位老人是仅有的可以称得上是登上超凡入圣之大境界的人物。甚至还有传闻称,那两位神使已经活过悠久的岁月,仿佛不死,在天地初开时,便就在无相山上。至于这则传闻准不准确,那就无从考证了。
佛陀苏密为玄宗取回遗失在外的两卷《羽化飞升经》之事,南州通史中就有记载,所以青衫老人知道这件事,他却不知江无流在炼化那颗舍利之前,为何要讲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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