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礼笑言认识,还是年初的时候。
正月底,淞沧总督柳焕章返回京城,二月初三日便在家中摆下寿宴。
柳焕章就任淞沧总督不过一年左右,可他在任期间淞沧不断传来捷报,使其在朝中的声望大大涨,风头甚至盖过六部十三院的主官。坊间更有传言,说柳焕章不出两年便会回京出任枢密院副枢密使,甚至还有可能是直接入阁做太学士。
像柳焕章这样的人物,内阁首辅夏鼎臣自然是要给面子的,不过他本人不好出席,便让儿子夏宗邦代为出面贺寿。
礼笑言这时还是翰林院庶吉士,本不认识柳总督,而且他们庶吉士一般也不会派到淞沧都护府那么偏远的军镇去。可正逢他们二甲庶吉士快满一年即将进行散馆考试,届时然后吏部将会安排他们的去向。据说吏部文选司好几个官员都会去贺寿,诸位同年便相邀一起去祝贺,那样好在文选司的官员面前认个脸熟。
礼笑言并不喜欢这一套,推辞不过,便写了一副寿联跟着一起过来。
夏宗邦来的时候也不早,他故意掐着点到,正遇上礼笑言一行,不过他没在意,以他的身份不屑与他们这些后辈打交道。他还没进门,柳焕章就赶紧迎出来,寒暄几句打个哈哈,谁也没理门外等着的这些平日里眼睛在天上的庶吉士。
礼笑言也不在意,反正逢场作戏,便想着送完礼就走。可还没入门,却见一人一马从街坊外直冲过来,到得院门前方才下马。
下马之人那人立时扑倒在地,双手举起一个封好的匣子,朝柳焕章大喊道:“两千里急报!”
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大伙见状,赶忙让开。
柳焕章人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迫不及待的从那人手里接过匣子。可没想到“啪”的一声,一个物事从那匣子里掉出来,摔在地上。
礼笑言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番邦人用的羊皮袋子,还绑着花绳,颇为怪异。
柳焕章呵呵一笑,咧着嘴朝众人自嘲的笑道:“年纪大了,连个东西都拿不住。”
礼笑言眼疾手快,将羊皮袋子拾起来交给柳焕章。柳焕章赞许的朝他点点头,然后打开袋子,从里面却摸出十来颗银豆子。
银豆子其实就是碎银子,不过边角磨圆了,像一颗颗豆子一般。
“柳大人,”这时,夏宗邦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礼笑言,却朝着柳焕章道,“是不是前方又有捷报传来。”
柳焕章却摇摇头,也不避讳:“哪有那么多捷报,这是千里之外一位素直头领送来的礼物。”
夏宗邦笑道:“哦,千里送银豆,礼轻情意重,想那番邦贫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总督大人可不要嫌弃啊。”
柳焕章笑道:“说的也是,番邦化外之民对我天朝能有些许崇敬,老夫也很欣慰。”
说着他便将银豆和皮袋子交给赶过来的家仆,准备转身进去。
礼笑言看着那银豆和羊皮袋子,心中一股强烈的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脱口喊道:“柳大人,请留步!”
……
礼笑言走上前去的挡在柳焕章身前。
“你有何事?”柳焕章道。
“在下庶吉士礼笑言,”礼笑言作揖道,“柳大人,能否让我看看将那个羊皮袋子。”
夏宗邦虽觉得奇怪,但也只是看着,并不言语。
而柳焕章皱了皱眉,看眼前这人身着庶吉士官服,也就不好多说话。他便微笑着说:“后生可畏,区区羊皮袋子,寻常事物,拿去便是,不过这好歹是番邦友人所赠,你得拿你手里那幅字来换。”
他这话说的巧妙,礼笑言则顺水推舟奉上手中寿联,又赶紧去拿那个羊皮袋子。
“这银豆子虽不值钱,可不能给你了,”柳焕章哈哈一笑,将十几颗银豆子捏在手里。
他拿过那副寿联,徐徐展开。只见上联是“数百岁之桑弧过去五十再来五十”,再看那下联“问大年于海屋春华八千秋实八千”,倒是契合柳焕章五十岁寿诞。却见这幅字看似潦草,却是错落有致,有如行云流水,别开生面。
站在一旁的夏宗邦却开口叹道:“好字!”
柳焕章也点点头赞道:“不错不错,一个羊皮袋子换的值了。”
他们这一唱一和,引得院内众官员全都挤过来围观。
“这是什么书法?”有人问道。
“没见过,看起来倒像是刘氏行书。”
“不然,行若流云,却根骨精烁,像是金氏行草。”
众人七嘴八舌,却说不出章法,但看那字劲笔意都觉得是上品之选。
夏宗邦注意到礼笑言似乎浑不在意,只顾摆弄那个羊皮口袋。柳焕章也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意思。
礼笑言抬起头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拉过柳焕章的衣袖,在他耳边悄悄的说道:“柳大人,借一步说话。”
柳焕章虽觉不快,却依旧点点头,随他又走回门旁。
“柳大人,”礼笑言轻声的问道,“敢问送礼之人平日与大人甚为友好?”
柳焕章颔首道:“不错,此人虽是素直某部落之酋长,但多年来仰慕我天朝上邦,自我到任以来,他更是殷勤有加,常来拜访。”
礼笑言又问道:“那敢问素直部落中可有对我淞沧最有威胁之人?”
“威胁?”柳焕章愣了一会,摇摇头道,“要说淞沧眼下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兀颜部族的达赫,此人时降时叛,常鼓动素直部落骚扰我淞沧边民。这一年来,我恩威并施,倒也许久不曾生事。”
礼笑言“哦”了一声,却还问道:“那敢问达赫与您那位朋友是否也是关系密切?”
柳焕章皱起眉来:“你这话是何意?”他这么说着,就想卷袖离去。不过眼前人太多,他想走也走不开。
礼笑言呵呵一笑:“柳大人,恕我直言。您这位朋友恐怕不是为了恭贺您的寿辰,而是在善意的提醒你。”
柳焕章转回头来,盯着礼笑言道:“何解?”
礼笑言举起手中他重新捆好的皮袋子。只见这羊皮口袋两头都被捆住,中间没了银豆子,有些发憋。
“大人,”礼笑言说道,“素直人送给你的礼物是这个皮袋子,而非口袋里的银豆。”
柳焕章看着那个皮袋,迷惑不解。
礼笑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个皮袋子说的就是您在淞沧的军队,而这两头的捆绳则是他与达赫即将对我天朝夹击!他这是告诉您他已经背叛了天朝,好意提醒您。”
这句话对柳焕章犹如当头棒喝!
“不!”他涨红了老脸,一把抓住那皮袋子,将它奋力的扔在地上,“他不可能背叛我!”
礼笑言叹口气:“柳大人,他也算是对得起你,即便背叛了您,也给您送来了警告。”
柳焕章听他这么一说,一口老血猛地喷出,身子摇摇晃晃的摔倒在地。
“爹!”一位少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倒在柳焕章的身上。
礼笑言也俯下身子,十分冷静的将手指放在柳焕章的鼻下,感受到强劲的鼻息,轻轻的说道:“柳大人没事。”
少女哭哭啼啼的抬起头来,怨恨的看着礼笑言。这凌厉的眼神让礼笑言的身子不由的颤抖了一下。
……
七日后,淞沧传来紧急军情,素直的兀颜部达赫再次发动叛乱,与另一素直部落结盟,一同发兵攻克了淞沧边境的淞原城。
边军守卒死伤数千,粮草军械损失无算。一时京城震动,柳焕章也草草结束赴京述职之行,即刻赶回淞沧,稳定大局。
当时夏宗邦也着实吃了一惊,没想打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居然能凭借一个羊皮口袋就能推测出千里之外的边境战事。
他当然不知道礼笑言并没有什么神通本领,只不过礼笑言的记忆碎片里,还残留着类似的记忆。
在上一世的历史里,公元1570年,日本战国时代末期,实力强大的织田信长联合德川家康攻打敌对的朝仓家,原本是盟友的妹夫浅井长政在家族的压力下选择倒戈朝仓家。好在妹妹阿市送来双结豆袋,信长的一名大将羽柴秀吉(就是后来的历史名人丰臣秀吉)就猜出了浅井家叛变,豆袋两端的结绳寓意朝仓家与浅井家从前后夹击,于是信长下令全军撤退,由秀吉与德川家康殿后。历史称之为金崎殿后。
此后,礼笑言在京城大为出名,甚至夏宗邦曾多次邀请他喝茶赏花,乃至把酒言欢,以兄弟相称。当然今天这种“邀请”实属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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