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回答。”官渡知府大人徐长青坐在厅堂悬挂的苍松画之下的主座上,气态甚是清闲。
他虽称呼父亲为老方,但语气却毫无朋友之间的亲切,唯有上司面对下属的优越。此人甚是虚伪!方唐暗暗想道。
站在门外方唐透过通了个洞的糊纸正好将屋内的三人映入眼底,父亲方铁官坐在左边的长凳上,身边是母亲赵氏。父母的表情皆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压抑。
方唐清澈明亮的黑眸闪动,抿了抿唇,有些替爹娘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知府大人会亲自来到家里?
父亲再三斟酌,终于开口道:“大人,我大哥……侯爷真的肯认我们一家了?”
徐长青斜睨着下方的方铁官,毫不遮掩脸上的轻蔑,皮笑肉不笑道:“老方,你我好歹也是十多年的交情。我又怎会开你的玩笑,侯爷说了,只要你肯交出方家的第三本拳谱,立刻升你的职。当然,方唐侄儿的科考同样会一帆风顺,说不定考入玉京城也不一定……”
哼!果然来者不善!方唐听说过方家的拳谱。这本拳谱由军神方世攘所创,后来一分为三,传给三个儿子,希望他们团结一心,共保晋国江山。
可武国候居然想拿回那本拳谱,这不明摆着要将父亲彻底脱离方家么?太过分了!再怎么说,父亲毕竟是爷爷所生啊!
恐怕父亲的下属不听他的指挥,还敢和他大打出手,这一切都是神都的方家做的手脚吧!
武国候!你好狠!好绝!
方唐紧抿薄唇,脸颊上的酒窝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讽刺!
……
方铁官夫妇闻言面色大变,这些年他一直困于校尉一职得不到升迁,方唐的科考屡试不中,他们当然会联想到武国候的打压。但此刻从别人嘴里亲口确认,他们仍然异常震惊,大哥他竟然心狠至斯,将他们一家三口逼到如此田地!
再看徐长青雍容轻蔑的表情,方铁官心情极为复杂,有苦难言。对于玉京城里的武国候,方铁官一直是十分敬畏的。从小到大哪怕胸中气愤如何汹涌,也只能暗自压下。
毕竟,他是武国候,陆地武仙,也是方家当之无愧的家住。而自己,身份卑微,由丫鬟所生,仅凭这一点就永远在大哥面前都抬不起头。
方铁官铁青着脸,与妻子对视一眼,似乎在询问对方的意思。而母亲赵氏,方唐明白她也是个性子极柔的平凡女人。
果不其然,母亲被座上看似温和实则咄咄逼人的朝廷官员的气场压得十分难受,想起当年侯爷一纸铁令将他们一家三口流放三千里,旅途的劳顿,方唐这些年每况愈下的身体,她泫然欲泣,终于点了点头,最后垂首拭去眼角的泪珠。
看到这方唐心如刀割,脸色苍白接近透明,消瘦的拳头再次捏紧。
“大人,下官一把年纪对名利早已看淡,不过我希望大人能够跟侯爷说说情,让唐儿顺利高中,他还年轻,耽误不得啊!”方铁官面色诚恳,语气甚至是恳求的。
徐长青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忽然咧嘴笑了,但这种笑是一种讥讽的笑,轻蔑的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窝囊废就是窝囊废。
“老方,这一点你放心,只要你交出拳谱,相信侯爷不会再为难你们。我敢保证,方唐侄儿定能进入朝廷谋得官职,将来参与朝政,必能出人头地。”他虽这样说,眼神却无比轻蔑,似乎在看一个白痴。
“好!好!好!只要唐儿能高中,让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哈哈哈……”父亲也开始笑,笑得无比凄惨,萧瑟,落拓。
母亲的泪水止不住的流,她当然看得出夫君的这种笑代表什么,恐怕他的心早已万箭穿心了!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活着如同死去。交出拳谱,如同打断了他的脊梁!
但是为了唐儿,只要唐儿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他们再苦些又何妨。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多少人能懂?
无论别人懂不懂,方唐懂。所以他从门后毅然决然站了出来。
“大人,您还是请回吧!拳谱是爷爷留给父亲的唯一遗物,就算拿了我们的命,这本书我们也是不会交给任何人的!”
厅堂外赫然立着一个削瘦的身影,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但双目却如电,清澈的黑眸里散发着坚毅的光。
方铁官夫妇陡然见到方唐出现在门外,先是一愣,然后回想起他说的话,惊得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唐儿,不得无礼!”方铁官立刻作出一个训斥的模样,但内心却觉得有些奇怪的舒服,就像出了一口恶气似的。
方唐从门外缓缓走进来,给父母施了一礼,然后向主座上的知府大人躬身行了一个读书人的大礼。
然后他抬起头,平静却毫不退缩的望向知府大人,继续道:“大人,拳谱本就是爷爷留给父亲的,侯爷想取回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再者,我父亲既无心追名逐利,天大地大,学生又何必痴醉于功名呢。因此,我们既已无求于人,又何必再献殷勤。拳谱是祖先的遗物,我们不可能交给外人。大人请回吧!”
此话一出徐长青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就像吃了个黄连,满嘴都是苦。
他正欲发作,但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切入点怪罪这少年。他的话虽是反驳,虽然很硬,硬得徐长青很不舒服,但他讶异的发现这少年举止得体,并无半点失礼,他的话语同样有理有据,找不到破绽。
最重要的是,侯爷从他口中竟然成了外人!事实上,侯爷一直以来就从未把这三个人当成家人看待,他说这句话虽显得很狂妄,但却是顺了侯爷的意思,并不是过错。
好一个精明的少年!
方铁官夫妇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没有训斥方唐的意思。因为他们很解气,这比升官更让他们感到愉快。
好唐儿!有骨气!
徐长青毕竟是知府大人,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摸爬滚打多年,面皮功夫自然已炉火纯青。他片刻便恢复雍容高高在上的神态,道:“方唐,我知道你饱读诗书,道理懂不少,我想你应该明白,冲动是魔鬼,你知道拒绝侯爷将为你们带来什么吗?”
“世人皆知武国候义薄云天,我们虽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但拳谱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就算皇帝陛下评断此事,自然也不会怪罪于我们的。晋国的礼法一向是极为严明的,我相信侯爷是个明事理的大人物,就跟您一样。”方唐与他对视着,腰板挺直,句句有理。
他居然将这件小事扯到晋国的礼法,扯到皇帝陛下,好一个聪明的少年。话已至此,再说已无味。
他站起身,冷笑道:“你爹与下属斗殴,触犯军法,降职三级,贬为伍长。而你,恐怕一辈子也考不上进士了。对了,我相信私塾那边的事今天你已知道了,我看你体虚多病,日后恐怕只有苦困在家了。天大地大,没有翅膀,你能去哪呢?”
“有劳大人费心了。”方唐欠了欠身,让出道,意思很明显。
徐长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徐长青离开后,方铁官夫妇长出一口气,望着方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搂住方唐关切道:“唐儿,私塾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方唐笑道:“他们另请了高明,把我辞了。”
方铁官皱眉道:“哼,人面兽心的东西!他徐长青说穿了也只不过是别人的犬马而已!也罢,今后你就在家养病,为父虽降为伍长,俸禄还是养得起你们母子的。我相信大哥再绝,也不至于将我们逼上死路!否则他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父亲!”
赵氏道:“唐儿,你变了,你已长大了。”
夫妇二人大感欣慰,抱住了方唐。
方唐不知道三千年前的自己从前是什么样,但三千年后的他,却是个性子极为刚强的人。
他是个自强的人,他不愿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享受居高临下的快感,但假若有人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一定会奋起反抗。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不自强,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吃过晚饭,父子二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唐儿,我知道今天你是为了爹娘才出头的,难道你就甘愿平凡一生么?晋国的男儿,或驰马征战四方或于朝堂指点江山,难道你忘了从前的志愿?”方铁官越看越喜爱这个儿子,被罗刹鬼所伤之后,唐儿似乎变了,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方唐清澈的黑眸在夜里闪动着亮光,苍白的面庞也已有了血色,兴许是因为高兴,方唐笑道:“爹,孩儿怎么会忘。男儿志在四方,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
这是孩童时期的方唐时常挂在嘴边的誓言,方铁官一听,展颜大笑,十分豪迈愉快。
他虽无本事名达晋国,但对于儿子却抱予了无限的期望。
“要是你想考入玉京城,爹明天就带上拳谱去求徐长青,反正爹这张老脸已不值钱了。”方铁官自嘲笑道。
方唐正色道:“爹,孩儿虽有志愿,但咱们却不必乞求别人。谁说爹的颜面不值钱,总有一天,我要让爹成为世人最羡慕的人。”
方铁官笑得更加大声,眼底有泪光闪烁。得此一子,夫复何求?
“难道你就不想去神都玉京城瞧瞧?那里可繁华了。”
方唐沉默了片刻,望着夜空认真道:“玉京是我们的家,我们自然是要回去的。但我们要堂堂正正的回去,不必惧怕谁,也不必看谁的脸色。”
方铁官露出一个苦笑,沉默。他知道方唐虽心志坚定,但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过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玉京城里的武国候,就像一座高耸如天的大山,竖立在他们面前,挡住了无数的阳光。
“爹,我想修行。”方唐忽然望向父亲,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的说道。
此话一出,方铁官唬得立刻去摸方唐的额头,误以为他又犯病了。
但方唐却笑着推开父亲宽大的手掌,再次认真道:“爹,孩儿要修行!孩儿要成为修行者!”
方铁官面色凝滞,上下打量着方唐,最后凝重地点了点头。
……
“唐儿,将来你成为大修行者的时候,要记得将欺负过你的人狠狠揍一顿。”
“知道了,爹。”
父子俩相互依靠,望着星空说着胡话,做着遥不可及的梦。倚在门旁的赵氏偷偷拭去泪水,将屋内的油灯挑得更亮了些。
(小说未完,请翻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