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户普通的官宦人家,算不上富贵,却衣食无忧,识得诗书,受过严苛礼教,六艺虽是不精,却能略知一二。本以为好日子可以在我简朴静雅的香轩闺房似流水这般的轻轻过去,一晃便是一生,期间可以闲云如是、淡看人间美景,怀一颗朗澈纯挚之心,与良人知己共论天地,泛舟四湖,平平淡淡、幽清悠然,遂我此生浅寡的所求。
可人生无常,世事莫测。我没能料到一个女子竟会改变了我一生际遇。
自我遇见她后,我的命运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它脱离控制、不问我的喜悲,疯狂拖我向前,那是隐于黑暗迷雾里华彩金繁的未来,我无可选择的未来。
这个女子便是姑蛮族妫宁。
姑蛮族是显赫的女族,云阙王朝历代帝王之后的女族。依照王朝祖规,正统王位承袭者的王妃、皇后当从姑蛮女族中选定,因姑蛮一族为德女之族,礼仪出众、精通六艺、端庄贤德、血脉高贵,且其祖姑蛮皇后曾与云阙王朝开国君主云熙帝携手打下江山,云阙的半个河山都应是姑蛮族的。
我家姓墨,我单名一个蓉。墨家与姑蛮族妫氏是血脉浅薄的远房表亲,如今妫氏与母亲正当交好,其女妫宁也被正式选定为新帝皇后,我父亲因之在朝中晋了官,提了地位。故此,今日爹娘要应邀上妫府恭贺,我本是不愿一道,奈何不过父亲厉色,只得勉强同去。
我向来不喜喧闹人众的场面,一入妫府,满堂人山更是令我心中厌闷加剧。
父亲母亲端着两盒金饰珠宝,作礼献上,与妫家人甚是亲热。我远远瞧着他们欢聊的喜不自禁,也无暇顾我,心下倦懈,便自管自出了宴堂,去往妫家的行园。我可受不住这雕栏画栋里极尽嘈杂的人声。
妫家的府邸园很大,是我家数倍,粗略看来种了十余种树木、百余种花草,其中树木最多当数桃树。如今正逢四月初春,桃花微红,点缀枝头。一树一树绯红高耸,如皤纸泼了朱墨般晕染了碧青天云,这滋景惹醉了春风轻颤枝桠,也映添了佳人面上一抹红妆。
我闲碎的步子踏在妫家用雨花石别出心裁铺成百鸟朝凤式样的路面,突然就闻见一股子浓郁甘醇的酒香。
竟是上好的“香红酿”,只在帝宫中可得的名贵种酒。这酒平日里只有限的供给皇上皇后、朝中重臣和一些宠分极高的妃嫔。我因着家里受过赏赐,有幸尝过一杯“香红酿”,其味特别幽香,空闻便已醉,我尤难忘。
我于是循香而去,绕着桃树林几圈,闻得酒香忽远忽近,却丝毫不见园内半个人影,空落落的丽湖石林行园,只独余我一人徘徊。也是,哪能有什么人呢?今日妫家大喜,人人都在前堂挤着,恨不能与妫家上下义结金兰,这园子岂有人也?许我鼻子太灵了,闻得见前堂宴席上的酒水味道。
罢了罢了,我转身欲走。
“姑娘且留步。”正当我返身,一声不知何来的男声悦然呼我。
我四下一望,顿然扬首,眼瞧见一个翩翩的公子,锦缎流苏、佩玉坠腰,濯濯一身华绿,正斜坐在树杈之上,垂头看我。
我有些惊奇,倒退了几步,不敢言语。
树上人手中恰端着一壶酒。
想是他在这里饮的香红酿,一个显赫贵族的大公子。
“姑娘四下里寻些什么?怎一个人独自徘徊在这冷落的园中?”他将松散的衣裳扶了扶正,我这才发现他的华裳太过宽大,他也本就清瘦,细看着叫人觉得不正不经,有失礼仪。
“我不喜喧闹,现下春意朦胧甚好,故来此处赏景。刚巧闻见一股‘香红酿’的味儿来,便寻何人,不料是你在上面,难怪四下无踪的。”我漫不经心道,可对这样的公子哥儿不感兴趣,转身欲走,不想他又唤住了我,笑笑,扬起手中的酒来对我道,“姑娘能见识,若爱此酒,不如美酒赠佳人,博与友人相识。”
我听着暗自笑了。这样个公子哥儿,出手大方、言语直坦,多半纨绔风流。
“如此的美酒何必赠我?公子自己喝去吧。香红难醉,意在迷离。”我故作莞尔。
“哎,我也想一饮而尽,痛快淋漓。无奈有心美酒,却无福消受。徒执一壶绝酿,惹满眼煎熬。”他苦笑一笑。
“此话怎解?”看他面目坦诚,我不禁心奇。
“咳咳……”他用宽大衣袖遮一遮面,道“久疾老病,让我与酒断绝。”
我见他脸色的确苍白缺血,身单力薄,却言笑朗朗,方才升起的拒意竟消了半大,“公子果真爱惜美酒。我听闻爱酒不能饮者,常碎家中好酒以绝念忍性,而公子却还能留美酒在手中闻香,真是不易。”
他听完我话,出声笑了,“姑娘能闻出我手中佳酿也不易。”
“那小女子可有幸一解馋虫了。”我含笑道。
枝桠一晃,华服公子一跃而下,衣袂扫起几片伏地的翠叶。他端着香红酿缓步走来,我静静看他,颇为端正的眉眼,略带几分秀气。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红酿,在鼻底嗅了嗅,“醇香盛美。”随即便将美酒入喉。
“在下薄年,幸会姑娘。”
“墨蓉。”我放下酒壶,带着满口的酒香低声应道。薄年看上去纨绔风流,实则温文尔雅,谈吐亲人,我心想与其交个相识也未不可。
“蓉姑娘端庄秀婉、俏丽姿容,颇有贵相。”薄年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道。
“薄公子还会看相?”
“略学过占星卜卦之术,能通得一二。”薄年淡声。
“那我究竟有何贵相?”
“姑娘端容丽绝,贵气祥瑞,将来必当宠眷满身,堪为后妃。”薄年脱口便道。
我心中大惊,不暇其他,一手掩了薄年的嘴,紧张的责声,“莫要胡言!这是妄语!我岂是能做皇后的人?我也不想入宫,不想终日困禁、不得自由!”
薄年若有所思的看我,漆深的眼眸仿佛隐含着一些笑意。他神色严肃,仿佛真看穿了我的命运一般,令我惶恐、可怖。我悻悻收回了手。
“恕在下冒犯,无心之言,不可当真。”薄年立时面带歉疚,低声道。
我淡淡道,“无妨。”
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对薄年的无心一言耿耿于怀,忐忑不安起来。
与薄年分别后我无心乱逛,眼皮猝然跳得厉害,扰我心烦,我就这么回了宴堂。
宴堂人声鼎沸,我刚一入内,就被人按住了肩膀,转头一看竟是母亲,原来她正四处寻我。见我终于来了,便不由分说拉了我就往人山里挤去。
我微微诧然,“娘,这么急着是去哪儿?”
“去拜见你妫姨父、妫姨母,还有与你同岁的姐妹妫宁。你莫僵个脸,为了你爹的仕途,你要尽力与她交好,听说那丫头性子孤寂怪癖,没什么朋友,正好你会与人交往。”母亲一边兴奋道一边将我带到了一桌喧闹最甚、围了几圈人墙的宴桌旁,将我硬是送推进了人墙里。
宴桌的正央有两位明黄紫珠华服的夫妻,醉意微上,依旧不断招呼众人敬酒。我斜睨注意到他们身侧坐着的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坐姿分外规矩端庄。她着一身碧色素裙,面上只施了些淡妆,看着娇弱单薄,不吃不喝也不说一语,就那么坐着,像一座雕像摆设。
她……就是妫宁吗?
为何在这样喜气荣辉的日子里,她看上去如此冷漠麻木,蕴着股浓的化不开的怅然?我不解,但望着周边敬酒谄媚的席客,心里不住有些惋叹:好端端一个姑娘,这般年纪就被众人当做利用巴结的对象了。
见过了诸座宾客,我刚要入宴,对面的妫宁却突然起身,依旧是面无表情、白净素然的脸,眼里透着呆滞的光烁烁闪闪,如凝坠不落的泪。
“爹、娘,女儿身子不适,想回房歇歇。”妫宁轻声细语,弱气如丝。
母亲见状,在暗地踢了踢我脚。
“妫姨父,我也正闷,不如顺道送宁儿回房吧。”我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站到了妫宁身侧。
妫宁向我投来了一眼淡淡的目光,她的眼,如一汪深潭,又阴又静,令人有些生畏,那种神色,如司空见惯。她走在我左侧,一路上少有言语,偶有几句话的问答,她也只是一两个字的应声。
到了她平日居住的凉房,我欲离开,却不了妫宁竟一把扼住我手腕,乍然热情起来,“走什么,进来坐。”
我平时不太喜欢与太阴郁古怪的人亲近,可想到母亲的嘱咐,又不能不忍下来,故作欣然的顺她入房。
妫宁的房里有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让我忽地有些反胃,但还是在面上强忍住了。换了别人,我定是扭头要走的。
“我日常简陋,身子不好常常灌药,你别见怪。”妫宁支走下人,将门轻轻阖上,请我坐在她床榻边上。
“怎么会。”我素来听闻妫宁身弱。听说新帝个性桀骜,不喜欢祖宗规矩为他强制在姑蛮女族选出皇后,就特地挑了个身子极差的。这意思摆明了,希望皇后形同虚设,早日脱离。
想到此处,我十分怜悯眼前的女子来,她同我一样才年方二八,日后却要遭受一生禁锢,幸好我生在的不是这样显赫的女族。
“蓉儿是么?这名字真好听。”妫宁慢慢在我旁侧坐下,道。她的声音很冷,仿佛自语。
“家父学浅,随意取叫的。”我尽量笑笑。
“真羡慕你,年轻貌美,健康曼妙,活如出水清莲,令人心仪神往,又懂诗书礼仪,入得台面,将来一定富贵。”妫宁紧盯着我的脸,一刻不移,也不知怎地对我愈发热情起来,先前的呆滞神情尽消,仿若荒漠绝处有了生的希冀一般,带着强劲的野心。
我开始惧怕和躲闪她的目光。
“我从未想过将来富贵,只是现在的日子便十分珍惜满足了。若日后能一直常伴爹娘,合家团圆、平平安安,就是大福,我愿足矣。”我笑着道,抬眼一看,她的热忱陡然有些僵住。
“任何人莫不是见了我就都开始知足常乐了?不求福贵?甘愿一生清贫安稳?倒是我极奢侈的心愿。”妫宁低眉垂目,看向脚面。她的声音十分低沉,情绪骤然低迷。
“宁儿姑娘莫要伤心。”我连忙道,“你家世显贵,是许多人毕生求不来的福气,你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但因为你妫家家门会荣耀万丈,况且入宫之后,你贵为皇后,有帝君护佑,必能安好。”我轻轻拍拍她纤瘦的肩膀,劝慰道,其实也言不由衷。
“宫禁深深,那是女子家待的地方?皇后之位看去虽好,却从来不着帝王眷爱,我凭何为他牺牲!”没想到像妫宁这般孱弱的女子也能发出如此恶狠狠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连忙打断妫宁,“宁儿姑娘你不可乱语,这要是被人落了把柄,不仅会葬送了自己,还要连累整个妫府的。”
妫宁古怪一笑,“我没什么朋友待见,蓉儿对我倒是甚好。”
我心中惭愧,“自家姐妹,我自然喜欢宁儿姑娘,安静内敛、乖巧懂事。”
“我也喜欢蓉儿你……只是不知蓉儿当真为我还是与其他人一样只是为了自家荣耀?”妫宁仰脸,温柔的看我,“蓉儿必不会是后者吧?”不知何故我总觉得那看似单纯诚挚又楚楚可怜的脸庞下隐去了浓浓的讽刺意味。
我怔一怔,还是点了头。
妫宁安心的笑了,“蓉儿,我忽然乏的厉害,你去帮我倒杯水来。”
我见她脸色确实很差,也不多想,起身倒了水递给她。妫宁对我莞尔一笑,呷了几口水,突然起身猛地将我推到在地。我不及反应片刻之间的妫宁,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心里暗知大事不妙。
“哇……”妫宁一口殷血自口里喷涌而出,她眼里似笑非笑,纤细的手臂缓慢抬起,指向了我。然后用力摔下手中紧攥的茶杯。
(小说未完,请翻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