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十六位歌舞师如流入了堂殿,她们一个个飞云月髻高梳头,珠翠流苏舞步摇,身着一色的桃白染青甩袖莨绸舞衣,端端正正叩拜在地,齐声道,“太后娘娘安康吉祥。”
我仔细的凝瞧那十六位舞师,她们每一个都长得如月娇羞,貌姿出众,连我都觉得分外赏心悦目,不觉惭愧起来。
宫里果然不比家里,美人多如青丝,我在这里,看来只能是渺若尘埃了。
简陵太后含着笑意,随手扬袖。歌舞师的乐坊,便在后堂的角落里开始起奏舞乐。
我边看便端起了自己席上的紫米膳,用玉勺快速搅弄了几下,连忙吃了几口,这滋味香甜糯柔,清凉爽滑,可口极了,用来填补我空虚依旧的肚子,真是极佳。
“哟,皇嫂的吃相真好,看着馋人呢。”云裳不知道哪里不对起来,突然出声道。
我匆匆咽了吃食,心里想,看来你不盯着我着实活不下去。
“馋了的话,云裳公主也吃啊。”我笑道。
“我啊,”云裳眯眼笑笑,神色倦怠中夹杂着微微不屑,“我可吃不出皇嫂这般饿狼吞肉的模样,紫米膳这样的东西天天看着都腻味了。该不是皇嫂第一次尝吧?那下次云裳叫人做些更好的膳给皇嫂送去吧。”
我一口气噎住,刚想回话,只见简陵太后眼含笑意的转向我,慈色道,“饿了吧?慢些吃。”便只能忍下话来,连忙点头,却觉得脸上骤然热烫起来。云裳公主这几句话,可是让在座诸人都纷纷看向了我,有些许座客笑着轻道,“那个女子就是皇后……”
我没心思多加理会,觉得这些人果真是难应付,一起吃个晚饭都得小心翼翼,那么累人。
“禀告太后,桑之将军在华祝宫外求见。”一位在宫门候着的侍从宫女走至席前,躬身对简陵太后道。
简陵太后缓缓放下酒盏,一抹微微的笑徐徐漾开,“哦?他不是已经离宫了……还没走吗?哀家今个儿好说歹说劝他留下用宴,他就是不肯,现在怎又回来了?罢了,快请进来。”
“再多摆一桌席位吧。”简陵太后对着身后的两个宫女吩咐。
我好奇的听着,默默在想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简陵太后听闻他来如此喜不自禁。
“啊,是桑之将军……”“我终于能见到桑之将军了……”似乎不只是太后愉悦,连原本安静无息的大喜堂也都顿然雀跃欢腾了,三十六排里不少女子都在抚鬓掩脸,声音交杂纷起,翁乱一片,盖过了堂前声弦错跌、高亢迤逦的歌舞声。
身后元秋也突然搡了搡我,偷偷向云裳看去。我跟着她目光,不得不暗暗惊讶:此时的云裳公主,竟然也是一派娇羞腼腆的女儿气态,她乖巧的坐着,脸上不带一丝一毫骄纵、泛着绯红的样子倒也是分外闺秀可爱。
“微臣前桑之,拜见太后娘娘。”殿口进来了一个身材高健、气宇轩昂的素服男子,一来便请安,单膝跪地。
我离他最远,隐隐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但光是轮廓也有极为不俗的气魄,令人赏目。
“桑之将军、桑之将军……” 殿内沸腾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耳里女子们的声音都是按耐不住喜悦的。
没想到宫里还有除了皇上以外的男人当真受女子欢迎,连云裳这样骄纵自我的人都能红着脸一改常态减了锐气,我饶有趣味,趁着宫里女人们全神贯注于前桑之时,乐享着席上美味。
“桑之,不是不说今日疲惫吗,那你怎么回来了?”简陵太后一脸慈和,边抬手指坐边道。
“不……谢过太后款待,但微臣并不是回来参加晚宴。”前桑之将头低垂,不起身,声音低沉稳当,“臣是来寻一样丢失的物件。”
他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安静了,可片刻哗然更甚,我听见有人道,“不愧是桑之将军,太后宫里敢寻东西……真有气魄。”我斜睨一眼太后,只见她仍旧保持祥和的脸上微微敛了笑容,静谧幽然的难以捉摸,想她也是听到了席下议论。
云裳就在此时不知趣的连忙问道,“桑之将军,你丢了什么东西,云裳好帮你找找?”
“咳咳……”简陵太后故意掩了唇,轻咳几声,瞪了一眼云裳。
云裳干干一笑,只好悻悻缄了口。
“你先坐下。”简陵太后清清嗓子,转眸又看向跪得端正的前桑之,声音清淡不火,“敢来哀家宫里寻东西,桑之将军胆子真是不小,是不是平日里哀家将你宠得太过了?”
“桑之不敢。”前桑之道。
“哀家觉得你敢,你这样的当众求请寻物,哀家怎能不给你面子?只是未免像是哀家藏了你的东西,你要来搜宫不成?”简陵太后徐徐说着,声音竟越发冰冷起来。
云裳见形势不好,前桑之又有些木讷刻板,便抢道,“桑之将军,丢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改日本公主可以为你再寻再买,难得母后设宴,你先坐下吧。”
“回禀公主,这……恐怕不行,此物对微臣来说,”前桑之顿了一下,声音颇有些颤抖,“甚是重要。”
简陵太后忽然不语,轻轻端起酒盏抿了几口,面上空无表情,令人不由心悸。
见太后沉声,前桑之便再次道,“都是微臣疏忽,方才在华祝宫来去时似乎落下了一盒胭脂,此物对臣是个念想依托,望太后娘娘开恩,允许臣在此寻找。”
我暗自笑了,这前桑之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太后都这样的显示了不悦,他竟还面不改色,语不改调,温声淡然,泰然自定。
“胭脂?”云裳被前桑之话里的隐意激起,她有些震惊道,“难不成……难不成桑之将军已经有了意中人?”
殿前又是一片欢腾景象,那些刚消了大半的众说又开始纷纭。
我心里本是正当好戏窃喜,听罢云裳公主强调的胭脂,刹然想起了什么,匆忙转头看向元秋。
她忙点点头会了我意,又摇摇头。
刚刚黑暗里丢掉东西的人,想必就是前桑之不会有错了。
哎……可偏偏是这种场合,就算我是有心要助人为乐,也不能告知前桑之他丢的胭脂是被我捡了。
我揪心的想,可不能因为前桑之把自己卷进去,就算我交出前桑之的胭脂盒太后不会说什么,想必云裳公主也不会轻饶了我,这样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
前桑之漠然置之,静静跪着,没有回应云裳的疑问。
我心里正走神,手上一滑,怎料玉勺“当啷”一声落了地。不知何因,整个大喜堂就在此时,变得鸦雀无声、人息轻屏。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陡然升温,知觉大事不妙。从小便知道,在宫里用宴的时候,若是将餐具掉地是被视为失礼举措的。
元秋见状,慌忙弯腰,前去拾捡我的调羹,可寂静中突然听得一声,“慢着。”简陵太后将手中酒盏再度掷下,说道。
云裳此刻只是全神在意着堂前跪着的前桑之,无心理我,只斜目一眼我,并未出声。
“太后恕罪,宁儿无意之失,手滑了一下……”我不透简陵太后心思,只觉她并不高兴,连忙先行认错。
“呵。”简陵太后轻轻笑出声,半眯着眼扬眉,“哀家没有怪你,你慌些什么?只是堂前用膳失了勺子,礼仪未免欠佳,不像是姑蛮族的女子呢。”
我低头不语,心里忐忑不已。
“桑之,你上前来。”简陵太后顿了一顿,再度道。
“是。”前桑之起身,走到席前,又跪了下去。
“帮准后把掉在地上的勺子捡了。”简陵太后道,像是要借由给前桑之一个下马威,让他尝尝受人意指的滋味。
前桑之并未有何不妥,恭声道,“是。”
我端端坐着,再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出了什么岔子,堂前失仪,不仅丢了脸面、被人耻笑,还有可能暴露了身份,我可不想这么英年早逝。
前桑之快步上前,身子健硕轻朗,素衣简朴,偏偏然一股书香气流淌。
真是奇怪,明明是个将军,他居然无半点武气的粗鲁蛮豪,一举一动间倒是浑然雅俊,面上虽不苟言笑,但眉目华美、玉树临风,也难怪会引得宫里女子人人唏嘘向往。
前桑之片时便将勺子递上,元秋双手去接,一位宫女也恰时从后侧将我的一副用具换新。
我见前桑之细心恭敬,在他躬身冲我行礼之际,脱口道,“多谢桑之将军。”
前桑之下意识抬头,用他那双看人极轻淡的凉眸礼节性的看了我一眼,可刹然居然露出了惊愣之色。
他眉头骤然紧蹙,张了张口,“你……”
简陵太后感到了前桑之异色,静静向我们看来,那三十六排的女子连同云裳一起也都直勾勾的盯住了我。
我屏息凝气,咽咽口水,心里一沉。
前桑之,你是长得极好看,我也的确是喜欢看你这样秀色可餐的男人,但……但我可不想为你而被群芳妒忌死啊。这好歹是后宫……你凭何敢这样看我?
莫非……你对我一见倾情了?我看着前桑之俊朗肃然的面容,脑子不由自主想入非非。
“大胆前桑之!”简陵太后沉默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厉声,“哀家只是叫你帮准后捡拾玉勺,你竟敢公然垂涎准后!”
说罢,她重重一拍桌席,震慑的在座唏嘘罢筷,不敢作声。
“前桑之,对后妃心存妄念,你不想要脑袋了吧?”太后冷哼。
我真的佩服这个俊美非常的大将军了,在这种场合,他仍面不改色,淡声冷定如常,“太后息怒,微臣并无对准后娘娘心存妄念。”
前桑之说着,端正缓慢的跪下。他的确有临危不惧的大将之气,只是他似乎忘记了现在该解释一句。所以现在何止是太后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刚刚那样一副表情究竟是何含义。
我手心里渐渐捏起一把冷汗,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拗直奇怪的将军。
这几句话间虽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放在宫里就是了不得了,真叫人胆寒经受。
简陵太后微微喘息一下,冷冷道,“哼,哀家谅你也不敢。”
看得出简陵太后爱极了女儿,爱屋及乌,云裳心里偏着前桑之,她看去也不忍为难。
那我可怎么办?难不成要成为众矢之的?
“母后……桑之将军一向不近女色,为人廉政耿实,女儿相信桑之将军为人。”云裳见自己心仪的男子垂头伏跪,不免心疼万分,急急瞪了我,怪声怪气儿又道,“倒是皇嫂,那眉眼间不知传的什么情……”
“放肆!”简陵太后再度一拍桌案,声色俱厉,也不知在针对谁。
此时,她的面容荡然无存了早前见我时的慈祥温和,一派肃冷绝厉让人陡然生畏,她侧目于我,徐徐道,“若是姑蛮族妫氏是这么不知礼仪廉耻的女子,她就不配当我皇家儿媳!”
我心想,这云裳口不择言了,定是惹了太后气恼,便也道,“云裳公主玩笑了,我向来不知眉目传情为何物,家里从来嫌我没有女儿气呢。”
我尽量将声色谦和,对云裳不屑于我的脸也报以了淡淡一笑。
“皇嫂,你要记得,你还未大婚呢,我皇帝哥哥现下可是连看你一眼都不肯,你凭何与我平起平坐、本公主一句你一句?”云裳格外气不过我,声音渐渐重了,一字一句说的话傲慢无礼更毫无忌惮,仿佛恨我。
我见简陵太后默然不作声,心里以为她懒得管闲话,放纵公主,便更大胆回应道,“公主怎知皇上不喜欢我?怕是比起你这个妹妹,我也许更省心些呢……”
“大胆妫氏!竟然公然对哀家和公主无礼!”简陵太后猝然出声,打断我话,起身至我面前,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
这手下的略微狠些,疼的我眼泪在眼眶里不住打转。我墨蓉何曾当着人前受过这样的屈辱?可现下委屈和惧怕连在一起我只能慌忙跪下道,“太后恕罪。”
这宫里的女人变脸真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慈眉善目待你,仿佛亲人,这会儿便能使凶煞冷冽宛如仇敌。当真伴君如伴虎。
“你可知你何罪之有?”简陵太后冷冷道。
我不敢出声。手上捂住面,把头埋下,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更羞愧难当。明明是没有错的,只因为我在宫里人生地不熟又无背景可言,便只能受人随意欺负。
“哀家不是皇帝生母,云裳才是哀家的亲女儿。你说皇帝觉得哀家的女儿不省心?你这摆明了实在嘲讽哀家!”简陵太后道,硬生生是替云裳说了话。
“皇嫂真不知趣,真自以为我皇帝哥哥娶了你便会喜欢你吗?”云裳立马不依不饶,“实话讲白了,其实皇帝哥哥谁也不爱,更莫说一个强加于他的皇后了。皇嫂该懂些皇家规矩才好,否则真是不讨人喜欢了。”
云裳说着,越发得意,起身踱步至我身前,又道,“皇嫂啊你其实真是美俏动人……但可惜我皇帝哥哥薄情女人,所以你莫、要、以、为、你做了皇后,地、位、就能超越本公主了……”
原来……云裳公主到底还是在记恨我方才不肯礼让她的事情。
我心里冷冷发哼,要是没有出身之别我们就丝毫无差,何来贵贱主次地位之分?
我心里道,云裳云裳,你若没有皇家金贵的出身、太后的宠爱,便是一个极劣的女子,凭何趾高气昂以为所有人都必须要屈从于你?我话未出口,只能冷冷瞪她一眼,有些厌恶之色。
“云裳在做什么?皇兄看着你又在欺负人了。”没有人通报,殿堂里突然径直走入一个金紫袍衣的浮华男子,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崔公公。
两个人都大步大步的向着简陵太后的首席走来,那金紫袍衣的男子路过跪着的前桑之时怔了一下,倒退几步,仔细瞧看了一眼他,喃喃道,“朕没有看错吧?这不是不爱热闹清心寡欲堪比清心居道长的前桑之吗?”
云珏竟然真的来了,我暗自喟然。
“朕最宝贝宠爱的桑之啊,你也来玩了怎么不叫朕啊?要是知道你也在,朕早早便来了。”前桑之不及回话,他戏谑一笑又道,倏然逗得我也要破涕为笑了。
我偷偷看向前桑之,想知道他此刻的脸色是否染红。
前桑之闻言,立马道,“微臣拜见皇上……皇上……您又玩笑臣了。”
我心道,看来这君臣俩的玩笑还不只是今天开过。
“珏儿,你来怎也不通传?”简陵太后的脸色霎时好了些许,像是独独怕了男子似的,与他说话时又一如初见我时那般温柔和蔼起来。
“怕扰了诸位兴意,难得一起吃晚饭,大家何必礼来礼去的?”云珏笑意满满,特地看了看四周。
四下没反应过来就被免了礼,顿时惊慌失措纷纷起身。
太后只得连连罢手,“皇儿是叫你们坐下。”
“皇帝哥哥,云裳可没欺负人呢!” 云裳倒是十分喜欢她那与他一点不像的俊朗哥哥,连着小跑就扑向了云珏身子,只可惜,云珏巧妙的躲闪了开。
“没有欺负人?”云珏缓缓笑道,一指前桑之,“那怎让我的爱臣跪着不起?”
“那是我训斥他了。”简陵太后断了云珏问话。
“哦?”云珏饶有趣味。
“一些小事而已。”简陵太后轻声。
“那便起了身来。”云珏斜斜勾唇,不费力地一把扶起前桑之,丝毫不管简陵太后脸色,顺带调笑道,“桑之几日不见越发的俊俏了,改日来朕书房一同饮酒吧!”
前桑之起身躬礼,“多谢皇上。”
我最终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前桑之倒比我更像皇后呢,白白惹了那么多女子欢心,这下子怕是要被眼泪淹死了。
“哟?这还跪着一个人哪?”云珏听到我的笑声,松开前桑之的手,朝我走来。
我压低头去,云珏果是早前在尊湖别院的傲慢“舞王”,只是现在看来,这人的不正不经倒也不尽俱坏,君王能有如他这般怪另随性的还是颇有趣味的。
“这是准后——姑蛮族妫氏。”简陵太后向我伸手,继续道,“珏儿你在做些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到?”
我颤着伸手,缓缓起身,正对着云珏侧头站着。
“在‘消殒房’与新贡的美人儿饮酒,顺带阅了几本奏章。”云珏淡声随意,将目光凝汇在我脸庞,嘴角玩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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