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少女约摸十二、三岁,墨发齐肩,脸色惨白,杏眼睁得很大,眼眶全是泪水。白色棉布裙遮住锁骨,露出干瘪的肌肉,就像枯槁僵尸。
镜子的人是墨临渭,十三岁的她。
墨临渭惊惧恐怖,眼泪瞬间滴落。她惊恐地望着镜子,发出呜咽低鸣。费力咬着唇瓣,眼皮越来越沉,终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蔓延心脏,身体全部僵硬,冰冷,孤独,她像海面上漂浮的腐烂木头,顺着海水孤独漂泊,孤苦无依,只因天地间只她一人。
这不是真的,她一定是在做梦。
她要醒过来,必须回到现实!她已经离开那些暗黑潮汐,她不能再停留在那片黑暗的沼泽,她不是那个抑郁症病人,不是被墨渊测试的疯子!
黑暗就像未知,神秘、遥远、无措。隐秘的过往,无法复制的惊怖和想象,在生命体的感知中,变幻成真实的感觉。残留在记忆的细胞,逐渐复苏,仿佛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会把墨临渭吞噬。
身体被千万斤的重物压迫,疼怵不堪。墨临渭终于醒了过来。她大口呼吸,惊慌地看着四周。没有墨渊,没有白大褂,没有乔木林。她还呆在栾城慢时光咖啡厅里,手边是冰冷的咖啡。
她摸了摸额头的汗水,使劲揉了揉眼睛。空旷的房间只有她一人,一直只她一人。
连着喝了几口咖啡,冰冷的苦味弥漫唇齿,比黄莲苦,比碱水涩。她是抑郁症患者,吃的药比饭还多。药物作用下,本能欲念大幅降低,精神萎靡。
药物可以控制病情,也抑制了情绪。自从减少颐园散用量,她便开始做梦。梦境像残留的记忆碎片,不断拼凑起来。她知道,只要吃上一粒药,这些噩梦就会消失。但她不愿意,她不想活在虚幻中。她的人生被墨渊掌控,被亦源掌握,她不想成为谁的附庸。不想。
颐园散会让人兴奋,让人觉得快乐,却是假的。
“放过自己吧。临渭,放过自己。”墨临渭喃喃,把药瓶塞进手包里,强迫自己雀跃起来。她光着脚朝窗边走去。玻璃折射着她的脸,黑色洋裙仿佛绸缎,剪裁修身,细腰盈盈一握,衬得她越发消瘦。
她伸出手指,抚摸倒映在玻璃上瘦削的脸,消瘦、苍白、清冷。她尽力让自己露出一丝笑,可笑容惨白无力,还不由生出一股怒意。她焦躁地锤了锤冰冷的玻璃,发出一声低咒。
“咚咚。”VIP包房忽然传来敲门声,墨临渭心中焦灼,懊恼转身。
雕花紫檀木大门精致华丽,繁复的牡丹雕花一圈圈氤氲开。她来不及开口,那扇门被缓缓推开。墨临渭屏住呼吸,羞恼地回到藤椅上,右手不自觉捏着桌布,手指骨节也泛着白色。
本想询问来人,但她不曾开口。莫名的烦躁席卷了她,她理了理衣服和碎发,优雅地坐在椅子上。
她的心不淡定,很不淡定。
一个美艳贵妇推门而入,金黄色大波浪卷发芳香优雅,高挑峨眉微蹙,丹凤眼狭长婉转,眸光深沉,仿佛冰山深处寒凉的古井,散发高冷凌厉的光晕。深红色套裙洋装勾勒出颀长的身形,10厘米黑色高跟鞋让原本1.68米傲人身高更加挺拔。
贵妇面无表情,高跟鞋稳稳踩着意大利罗马纯手工地毯上,一步一顿走近向墨临渭,毫不犹豫地坐在她对面。就像,她们熟识已久。
“墨临渭。”温婉的女声,像流淌的六月溪水,浸透墨临渭每个毛孔,全身一冷。
墨临渭小脸一白,牙齿也开始打颤,浑身一冷:“你……”樱唇轻启,仿佛牙缝中吐出的字,轻到不可置闻。惨白和慌乱一闪而过,她抬着下巴,露出性感的脖颈曲线,和那优雅贵妇对视。
虞姜。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濪城,和那个人双宿双栖?如果他们有孩子,应该都不小了吧。这时候,怎么会来栾城?
虞姜落座,丝毫不惧,优雅地端着面前的咖啡,淡然浅尝。
“不能乱,冷静,墨临渭。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别慌。”心中安慰,却欲盖弥彰。墨临渭面上不显,慢慢靠着藤椅,轻呼一口气。
“不对。我应该叫你亦夫人,或者董事长夫人。你,还记得我吧?”虞姜晃动白色玻璃杯,纯净的液体像她无辜的眼眸,涤荡着微茫的气泡。墨临渭虽觉得冷,却强迫自己对上她的眼神。
“虞姜。”终于能镇定地拿起调羹搅动咖啡,保持与虞姜对视,眼神早无波澜。七年过去,她不再是无知少女,面对咄咄逼人的虞姜,她本该坦然。哪怕,虞姜成了那个人的伴侣,哪怕虞姜曾伤她害她,哪怕她承担了太多名不正言不顺。
“墨临渭,七年过去了,你还是让我惊艳。岁月几乎没给你带来任何影响,你年轻,漂亮,比在濪大更高贵美丽。瞧我,每天坚持保养,还是有鱼尾纹。”虞姜语气平淡,好像秋夜的山林,波澜无惊。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啊。”虞姜低叹,“上帝对你明显比我丰厚。邻卫医药董事长亦源对你一往情深,为博你一笑,恨不得掏出心来。你们的爱情,就连濪城,也在传颂。他听到了,夜不能寐,时时叹你念你。临渭,你是不是很开心?”虞姜微微一笑,把水杯放在桌子边缘,玻璃杯圆形边角在檀木咖啡桌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墨临渭不接话。虞姜这是故意,比从前更狠辣,空口白话,却戳着她的心。虞姜恨她入骨,千里迢迢来栾城,不会是叙旧。
“天下女人,都在嫉妒你呢。临渭,你真是上帝宠儿。真真让我羡慕。”虞姜的声音有了一丝裂缝,完美笑容开始撕裂,几乎狰狞。
“你那么幸福了,为什么还拽着别人不放?”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水溅在墨临渭手臂上。
终于忍不住了。
墨临渭不为所动,瞪大眼睛望着虞姜的脸。那张脸愤怒难堪,再无美感。因为气愤,虞姜的胸脯不断起伏,就像久居深宫的哀怨妇人,倾颓苍老。
原来,都过去七年了。虞姜,也老了。他,恐怕也……
“七年前,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如今,你又卷土重来,是想我万劫不复么?!”虞姜眼神突然狠戾,她迅速站起身来,把玻璃杯的水全数泼在墨临渭脸上。
墨临渭冰冷一笑,发出自嘲的低吟,七年了,该还的,不是早就还完了吗?
何况当年,她才是受害者。那个人和虞姜联手,让她声败名裂,难道还不够?
“万劫不复?你一直在他身边,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我对你并无亏欠。”墨临渭平静地盯着虞姜,杏眼清澈一片。虞姜已经得到了他,还不满足吗?
虞姜愤恨地将玻璃杯放在檀木桌上,右手掌扬在半空。作势要打。
墨临渭奋然起身,对虞姜尖锐道:“七年了,还不够你抓不住他吗?”
虞姜愣住。她眼神冰冷,甚至带着绝望。
“如果抓住了他,何必向我挑衅?七年还不够?何苦对我发难?”墨临渭反唇相讥,勾起讽刺的笑意。面颊上水滴并未使她狼狈,反而生出一种清丽。
“如果你不出现,我就可以,我就可以。”虞姜声音陡增,凤眼轻挑,信誓宣布主权,“你都走了七年,为什么不走一辈子?”
虞姜的右手终于是落了下来,重重打在墨临渭脸上,白净面颊顿时一片潮红。
“啪”。
清脆的掌声惊愕了两人。虞姜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瘦弱的女子:“你竟不躲?你居然甘愿受这一巴掌。”虞姜并未释怀,难以相信地看着泛红的手掌,上面还有一丝鲜红。
墨临渭唇角滴血,带着一丝妖冶。她也学会了刻薄残忍,虞姜打她一掌又能如何,还不是输给她?她唇角一冷,继续刺激虞姜:“这一巴掌,七年前我就该受。虞姜,我们都是失败品。对他来说,我们都不重要。”
墨临渭站了起来,盯着虞姜灰暗的眼睛,唇角再度勾起讽刺,“虞姜,你还看不清楚他?他爱谁,你竟不知。他爱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他爱的,是谁?”虞姜错愕地后退着,她未战先败吗?
“你和他夜夜共枕,难道不知?那个人是理性经济人,他心里爱的,从来只有自己。”墨临渭呵呵一笑,这真相多么残忍,能伤到虞姜,也伤到她。她的心开始滴血,恍惚地坐回藤椅,双手掩住了脸颊。
“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虞姜的声音虚弱,墨临渭却感觉到彻骨的悲戚。她用手遮住脸,强忍着泪意,一语不发。
虞姜似乎很快就离开了,墨临渭也不在意,唇角依然带着嘲讽。
当她再次仰起脸,房间里空无一人。她自嘲地摸着疼痛的脸颊,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来回流动的人群,一滴眼泪从杏眼眼角滑落。
世界,终于清静了。
七年过去,她终于敢承认,那人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墨临渭的心,忽然冷了许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想了整整七年?
可咖啡桌对面,并没有多余的水杯,更没有被人拉开坐过的椅子,反倒是墨临渭自己手边的水杯空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虚妄的幻觉,明明发生着,又像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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