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不好,雨水顺屋檐涕涕沓沓往下落,从支开小缝的窗户漏进去的片缕寸光就成了这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唯一一道光源。
这里是青州的一座人牙行。老板叫权贵,老板娘姓吴,被人叫做吴婆娘。
在大熙朝,这种人牙行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两三家。那些因为家贫或者其他原因进来的姑娘们,就聚集在这里,等着有朝一日被人买了去。
权贵与吴婆娘做生意没什么职业操守,手里人一概不问来处去向,只要价钱合适银货两讫,哪怕买去做人肉包子,两口子都不会皱个眉头。就是这座小院里的人,有被亲爹妈卖掉的,有丧父丧母被亲戚卖掉的,更有被拐说不清来路的。总之,谁的命也没比旁人好些。
阴雨天气无法出门,等着被售卖的女孩们都坐在屋子里绣花或者闲磕牙。
临窗的炕上有几个少女剪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云怀姐姐的手就是比我们的巧,针线在她手里,就跟长了魂儿似的,竟能绣出这么漂亮的花儿。”
“就是说,难怪连权贵他婆娘都喜欢云怀姐姐绣的手帕。”
赞扬声里,少女云怀依靠在窗边,凭借窗外那丁点微弱的光线,拼命穿针引线。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她脸上是有骄傲的。这群穷苦出生的女孩子,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绣着精致花样的手帕衣服,她们只懂得缝缝补补,把破的捂上,把坏了的缝住,除了这些,就一无是处了。
她跟这帮人可不一样,她见过富人家的吃穿,是何等精贵。总有一天,她傅云怀也会穿金戴银,活得出息。
“呵,跟没见过手帕似的,绣再多花儿,难道还能不擤鼻涕沫儿了?”墙角传来一声冷笑。
与炕上的棉褥子薄被不同,墙角还坐着,或者说挤着一堆年龄相仿的少女,屁股底下不是什么蒲团垫褥,而是一把把干草。她们眉眼各不同,不过对炕上那几个人的神色,倒是如出一辙,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些鄙夷。
说话的少女眉眼一般,但胜在一口白牙,笑起来脸颊还有两个梨涡。
处于两个阵营里的少女,炕上那一拨明显日子要好过地多,甚至炕几上还有一碗葵花籽作零嘴。听到干草堆里那几个脸都几天没洗的人说话,炕上的少女顿时集体乐起来:“到底谁没见过手帕?你有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吗?谁会拿手帕擤鼻涕?哼,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你说谁野丫头呢?”干草堆里顿时站起好几个膀大腰粗的少女,瞪眼看着她们。
傅云怀作为炕上人的拥护者,这个时候自然不能看着己方吃亏。她的兰花手指捻着针线,低头一笑:“事到如今还这么狂妄,你们不会以为李今朝真能逃出去吧?就算她能逃出去,难道她还会回过头来搭救你们?我劝你们还是收收心好自为之,好好长点服侍人的本事,免得将来就算有主家要,也被嫌笨手笨脚。”
“不许你这么说今朝。”干草堆上的人威胁。
之前冷笑的少女磨牙:“服侍人的本事,谁比得上你傅云怀。连自家姐夫都要勾引,不要脸!”
“对,不要脸。”
被挖出丑态,傅云怀大怒,捏着针头就爬下炕头,朝墙角走去:“死丫头,你敢说我,我要你好看。”
炕上剩下的少女见傅云怀拿着针过去,立刻凭空多长出几个胆子似的,纷纷捏起竹篾盆里的绣花针,跟着一窝蜂跑过去:“皮痒了皮痒了,扎死你们这群没用的赔钱货。”
“傅云怀,你敢拿针扎我……”
“哎哟,扎错了!”
“啊……谁扎我!”
“……”
一言不合,屋里大乱。
正揪头发挠脸打得难分难舍,忽然“哐当”一声,那扇被虚掩着充门面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扭过脸来看。待看清来人的面貌后,都不约而同地把张牙舞爪的模样给收了起来。
“贵……贵叔。”傅云怀在权贵面前最得脸,所以这个时候,也只有她敢开口说话。
权贵一脸狰狞,手里的鞭子凌空“噼啪”一挥,怒喝了声:“吵什么,一个个的都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那根鞭子的滋味,没有人想尝,饶是刚才最嚣张的傅云怀,这下都噤了声。
权贵冷脸扫了一遍,往后头招招手,两个扛麻袋的男人走了进来。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扔,就出去了。
权贵用那条鞭子狠狠往麻袋上一抽,那厚厚的麻袋顿时被抽得裂开一条缝,露出里头一片衣角。
“都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逃跑的下场。”他的脸皮习惯地抽了一下,然后恶狠狠瞪了众人一眼,就大步出去了。
敞开的木门卷入一撮风雨,惊得人直打冷战。
傅云怀马上就反应过来,惊讶地瞪着地上的麻袋,哈哈大笑:“李今朝?李今朝被抓回来了?”
炕上那拨少女自然跟着大声笑起来。
先前与傅云怀唇枪舌剑的少女立刻爬过去解开麻袋:“今朝?今朝,今朝,怎么会是你……”
“哈哈哈,不是她还能是谁?”傅云怀走过去厌恶地踢了李今朝两脚,“哎李今朝,你不是一向横吗?怎么,死啦?”
“今朝她……没呼吸了。”坐在地上的少女脸色煞白地喃喃。
“真的死了?”傅云怀一愣,脸色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什么,李今朝死了啊?”
“还真死了呀……”
“权贵把她扔这里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让我们引以为戒,小心步李今朝后尘。”
“……哎呀,居然就这么死了……”
夜深人静后,雨一直不停。李今朝的身体已经被人从麻袋里弄出来,现在横躺在小屋正中央。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兴许明天一早权贵就会把她弄走吧?反正权贵没说,她们谁也不敢乱动。
但是屋子里躺了个死人,谁还能睡得着?
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听得人心里烦闷,傅云怀在炕上辗转反侧,但因为身边还躺着其他人,稍微动一下就被碰到胳膊撞到腿,浑身就更难受了。
墙角干草堆上的少女们,轻轻地为李今朝啜泣。早知道昨天晚上李今朝打算逃走的时候,她们就该制止她,留在这里活着,总好过这样死了吧?
“轰隆隆”——
骤至的惊雷吓得人心惊肉跳。
“作妖哦,大冬天打什么雷……”有人咕哝。
“啊——”傅云怀突然尖叫,指着小屋中央的地,“李……李……李今朝……她,她……动……动了……”
被这么一说,炕上的人哪里还躺得住,跳蚤似的一个个蹦起来,往傅云怀缩去。
“哪里哪里,哪里动了?”
“啊——真的动了,动了动了!”
“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在炕上响起,少女们围着傅云怀使劲往她那里挤,谁也不敢落在外面,生怕地上的李今朝跳起来咬她们。
“天呐,李今朝该不会诈尸了吧?”
“你们都给我闭嘴!”干草堆里的少女叱了一声,然后咽下一口唾沫,慢慢往李今朝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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