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尘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虚影。
纳闷地环顾四周，房间里洒着很安静的阳光。护士还没赶来，输液瓶里，闹乌龙配错的药方还在滴答地响。隐隐有床头花的香，在她这个不再是活人的魂魄闻起来，真是淡得若有若无、终归于无。
美好，富足，清净……令人窒息的安宁。实在是让人生无可恋！
她一阵无语，颓唐地捂住眼睛，带着一身白睡裙往床上倒头一栽。
尹尘自认全身上下没遗憾、没苦情桥段、不是发生故事的好人选。
一言以蔽之，假如要办个什么评选正常人大赛，这位小姐可谓是十佳模范，偶尔也就思路跳脱了一点儿——嗨，谁还没个有个性的地方呢。
这唯一一点脱线十分俗套：尹尘是个极其执着的人。
她生在书法世家，又第一眼见到书法就喜欢上了这件事，按说想干什么没人拦着她；实际上我们的女主角也确实披荆斩棘，一顿输出痛快淋漓，很快神功小成，在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发掘了自己的大部分潜力，以至于有一天——很早的一天，她就隐约触摸到了自己才华的尽头。
那是某次旅行，十八岁放暑假的尹尘随意一抬眼，就那么在荒草埋没的古碑上，看见了自己穷尽三世三生都赶不上的书法。
那是真正飞动起来的字，飘逸风流，恍惚如梦，几乎在出神入化之间。
正感慨今夕何夕，天上人间，她就看见了第二块。
第三块……
这也太打击人了！事后她得知了作者的名字。写得这么出神入化，竟然只是一个历史上影响不大的三流人物。而年轻的尹尘很快继续发现，在这几块石碑之外，无数名家圣手的遗迹如诸神在上，不可仰望。
只要见过这种作品，就知道差距不是单靠努力能赶上的。对着这样无法超越的作品，任何人都只能知难而退，所以她——加倍用功起来。
没办法，我们的女主是个不服输的倔性子呢。
在学校，在单位，在一切闲下来的或忙下来的个人时间里，尹尘献出一切，满含热血又满含平静的坚忍，要是拍成励志电视剧足够出三季又三季。
可她终归没成为励志女主角。随着年岁渐长，尹尘无力地意识到：即使穷尽毕生才能，自己也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书法家。
换是别人就算了，但尹尘太执着了，太追求成功了。她天生拥有那种隐藏在平淡风调下超越一切的卓越的爱，可以一脸冷静地为一件事不声不响去倾倒青春、追向星空。
慢慢地，执着变成了执拗，尹尘闭门不出，变得不爱笑了。对于自己所钟爱的书法，怎么也不能委屈它在自己笔下变得面目平庸。就是这么想着走向了瓶颈期，渐渐地不能拿奖了；最严重的时候，由于心理负担太重，竟连笔也提不起来。
别人听说了书法界新星一蹶不振的消息，还以为她刻意封笔，纷纷提着花篮果篮柴鸡蛋赶来看望，有的还带来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尹尘脸色苍白地坐在一堆肥美盛开的鲜花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想封笔。昂贵的文房四宝往面前一摆，揉着头发更自责了。
她吃着饭，看着电视，满心满眼都是那样飞天一般舞动的字迹。人生一趟啊，如果不能写出那样的字，还有什么意义呢？尹尘同学这样把自己折腾到只剩一口气，然后——
——然后果断接着折腾。
换来的却只是更清晰地感受到无法突破的天花板。
天资所限，天资所限。沉痛又心酸。
千帆过尽后她只能退出专业圈子，在认清现实之后无奈放手，从此就像被压断了脊梁。说起来生在世家，父母支持，经济无忧，这么好的条件都上不去，也怪不了别人。正因为不能怪任何人，全是自己的错，所以才觉得分外无力。
执着到头，尹尘反而进入了一种看淡一切、无欲无求的真空状态。朋友们见她这么不服输的一个人也转了性，都觉得见了鬼。但想想也是，连二十多年的爱都能放手，人生里还有什么算数的呢。
然后父母去世，外婆去世……一件件痛失所爱。此后人生顺风顺水，说穿了不过上班下班。
现在好了：大病住院，医疗事故一出，命也没了。
作为魂魄的尹尘歪了歪头，气也气不起来，自己瞅着自己半晌，给看笑了。
算了，没奈何，她拿手在脸颊旁扇了扇风，冷不防一个声音活泼泼响起来：
“早啊，见面了！”
非常不应景地，这声音一股大吉大利的喜气，明亮坦荡，以致于显得十分嚣张，直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打着转儿地响。
谁这么礼貌，在别人刚死的床前这么开心！
尹尘扇风的手没落到底，出离地震惊了。她震惊之余一个没坐稳，差点儿从床上栽下来，跟头踉跄地抬了头。
白日见鬼一样，真有一个人凭空出现，这少年人坐在病房半空，小腿直晃，笑吟吟打量了尹尘一遍。然后他“叭”地一声打了个清灵灵的响指：
“灵神未闻，司护佑活人，牵引鬼魂。你好呀尹尘。”
尹尘：“……”
按名字来说他叫做未闻，按职位来说他叫做喜乐神。总之这位灵神见她没反应，脸上保持微笑重复道：“你好呀！尹尘！”
尹尘心里第一反应是，你知道你还押上韵了吗？
再细看，这位“未闻灵神”一头茂密的乱发，扎成短马尾在脑后弹跳。他一副灵气逼人的相貌，直眉大眼，小圆脸，嘴角天生上翘，生得含乐带笑，一股少年气下，年纪十分显小。
灵神一副黄衣短衫，一身的轻快，腰间系有金铃，以金丝连缀，一串儿七只响得正欢，脚下则踩了一双雪白短靴。
忽略周身一圈淡光，他看着就像个冒失的少年人，那一双眼睛精精神神，真像一副阳光里的金铃铛。一见这幅神色，很难不跟着生出一点快乐——
尹尘没有快乐，她非常失态地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哎哎哎，”灵神把手拢在嘴边作喇叭：“都认识十几年了，跑走了我能找不回来你怎么着？”
……
当尹尘被拎着白睡裙的衣领给揪回来五六回之后，她才开始和未闻大眼瞪着小眼，共听病房里的时钟尴尬地滴答滴答。
她半晌才肯开口：“你说你认识我十……十几年？”
窗外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金丝雀，大概是什么变种，生得黑毛泼金，一副大爷相，张嘴叨人闭嘴叫，个性十分难搞。
尹尘下意识伸手一扑，那黑毛泼金的金丝雀就在手里了，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递给喜气洋洋的喜乐神。
但是自己死了，叫一尊“喜乐神”来庆祝，真的好吗？
未闻敲敲肩头让宠物落下，丝毫没有为尹尘默哀的自觉。他大腿一拍，得意道：
“呀！还没想起来啊，你梦见那个不是我还是谁！冥冥之中，护佑活人，牵引鬼魂，这就是灵神的工作。虽然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守护了你十几年，不要太感动哦。”
尹尘抓重点：“梦里？”
看她反应，未闻灵神这才流露出了一丝作为守护神的心疼——准确地说，他是从头到脚看了尹尘一遍，痛心疾首道：“好好的姑娘，不是傻了吧？”
尹尘没顾上生气，感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抓住重点轻轻复述了一遍：“未、未闻……”
金丝雀？
想起来了，鸟雀。
小时候庆祝考试成功，和外婆去郊游。她第一次见到神像实物的时候，是在刚下过雨的古城。
周围一片水灵灵的嫩绿，那石头雕的神像立在大堂里，面目粗糙，衣着古早，头顶停了好多的麻雀。
当时那尊灵神，便是“未闻灵神”。
关于北方一带的“灵神”，广有供奉，久有传说，久得变成一种文化背景色。类似于牛郎织女的神话，知道的人很多，信的人很稀零，通常就是把它当作一种佳话风景。
灵神协调有无，向来被认为是祥瑞平和的保护神。旅游碰见了，谁都去烧烧香，也就老人真信。十六岁父母去世后，尹尘只有外婆，学业之余偶尔陪老人去郊外的灵神殿，拍了照片，还可以用来糊弄暑期实践。
家喻户晓地，最常见的灵神是“无地灵神”“寻天灵神”“非见灵神”“未闻灵神”。
据说正应了屈原感叹过的“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外婆是个老知识分子，不厌其烦教她道：“阿尘你看，人生天地间，可不就是下界茫茫，头顶空空；匆忙中什么也看不见，恍惚里什么也听不清吗？唉，迷茫困苦，不外乎此啊。”
然而未闻灵神是一尊活泼的喜乐神，这一番教训因此并不应景，十来岁的尹尘一个字儿没听进去，光顾着咬冰棍儿。
冰棍化了差点儿滴地上，就心虚地环顾四周，拿袖子擦擦。
当地传说里有不少未闻灵神的记载，譬如神像的脚上要画一块泥巴，因为未闻灵神是喜爱显灵的神明，出去一趟回来总是会沾泥的。一大禁忌，便是神像面前决不能有障碍物，即使晚上也不能关闭大门，否则灵神便要发怒，因为这会挡住他去人间游玩的路。
“嘿，”病房里，爱显灵的未闻灵神打了个响指，一点白光像萤火虫一样飞出来：“想起来了？”
穿越时间，穿越外婆的生死，眼前的脸庞和模糊的神像重合在一起，早就丢掉的记忆也清晰地放大在眼前了。尹尘甚至想起，当时导游也提过“护佑活人，接引鬼神”这句话。
传说未闻灵神经常化身成少年人，在田间地头捉麻雀，在节日的城头点灯笼。遇到未闻灵神的人，会得到一年的好心情。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他混在小孩堆里踢石子，离开之后，踢过的石子都变成金丝雀飞走了。
时间再早一点，甚至尹尘小时候也唱过这个歌谣。通常是边跳绳边叫嚣：“未闻未闻听不见，未闻未闻耳朵尖！未闻未闻不坐殿，未闻灵神一起玩——”
“玩”字永远被小孩子挑得老高，热情高到放肆。
尹尘捂住了脸。
当年为了凑字，这段童谣还被她拼在了暑期报告里。那是临开学熬夜补作业的时候，尹尘在台灯下叼个冰糕棍儿，心不在焉，洋洋洒洒搞了两千字，美滋滋想象着没准儿能得个奖，当天晚上还梦见了灵神。
梦里未闻灵神对她拍手道：“咦，真是你啊？”
一副遇见她很惊讶的样子。
那是个黄衣亮眼的少年人，万年不变的十六七岁样貌，肩头一只金丝雀，一身古时短衫，挡不住满身活泼气。头发高束，垂下来的部分挺短，随着动作跳来荡去。
他老熟人一样朝尹尘招手跑来，腰间的法宝“百步金铃”，跟壁画上一样，还会“叮铃铃”地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哼道：
“养只金丝雀儿，从来没笼子；扑来追去不得闲，总道难得一面……唉唉唉，雀儿爷，等等我呀！”
少年人扑到近前没站稳，也不尴尬，朝她咧嘴一笑：“最近有什么烦恼吗尹尘？”尹尘那年才十几岁，未闻真问就真答，没想到烦恼一脱口就神奇地纷纷变了灰烟，在空中凝聚成一只只大头小怪，不等她害怕，就融化在了阳光里。
金丝雀“扑棱”飞了起来，回到少年人肩上。
这梦境好像是什么庞大的隐喻，每每被鸟叫点破，像画了个闲人止步的句点。
尹尘没了烦恼，嘴角就压也压不住地扬起来了。但只要她一笑，未闻灵神就会立刻不见，梦里的场景尽皆溃散，就听见隐约的一句话：“心有万千山，此去无穷间……”
有时候都已经起床了，还幻听似的响在耳边。
哪个半大小孩没点儿中二病，又有哪个成年人不怀念少年时代呢？以至于后来尹尘每次压力大了，还会再梦到花朵、小怪和灵神。
别人幽会男神的美梦，她用来梦这个，不仅让尹尘本人痛心疾首，还承包了同桌一年的无情嘲笑。
现在一朝身死，尹尘从自己毫无生息的身体上醒过来，没过两分钟，就眼睁睁看见十余年来的梦中人，神神鬼鬼地成了真。
旧书堆里、老石像前的灵神，也成了真的。
“今天我来给你引路，”梦中人一身跳脱的暖热光明，从空中跳下地。他临走又回头，忽然犹豫了一下，正色道：“对不起，没能留住你。”
尹尘在那边还走着神呢：“……呃，我应该说没关系？”
未闻灵神许是没见过这么宽容的人，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一副见鬼的忌惮神色。
他欲言又止，闭眼憋气，憋得胸膛都鼓起来，终于一口气说：
“尹尘，我知道你难过。其实你也可以破口大骂、赌咒发誓、痛哭流涕的，就像大多数人做的那样。或者，来，抱着我的大腿苦苦哀求，这也是个热门选项。”
尹尘迟疑地瞧瞧未闻一脸悲壮地叉出来的腿，老脸一红：“……不了，谢谢。”
唯一就是她这么轻易地甩手人间，对不起这位孜孜不倦帮她解忧的梦中人。
可谁又知道，还能真有这么个人呢？
“职责所在，不在话下。”未闻还真不客气，立刻笑眯眯摇头晃脑道：“我们灵神么，自然是天灵灵、地灵灵的‘灵’，神通广大的‘神’了。”
后来，直到进入了有无之间的渺茫天地，俯瞰万苍山，经过无念海，见到三宫八殿百余观，尹尘才知道，四位灵神的由来，并不是什么“天灵灵地灵灵”。
也不是人人都跟未闻似的，做事活泼随便，说话“点金成石”。
但眼下未闻灵神一伸手，逮住了正扑棱棱乱飞的金丝雀，给它顺了顺炸起来的泼金黑毛，干脆利落道：“能放得下，也好！跟我去有无间吧。”
尹尘回看了一眼身后的世界，做好心理建设，于是就把双手很释然地放在脑袋后面，很释然地跟上了灵神，很释然地问：“有无间？就是说从有到无？那是不是可以……”
她那句期待的“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我追梦累了不想再重复了”还没出口，未闻利落地打个响指说：
“对！去投胎转世，再来一次吧。”
尹尘：……
未闻灵神既没跳窗，也不穿墙，他悠悠念了句“心有万千山，此去无穷间”。信手一拉，半空中多了一扇云雾缭绕的门出来。
正待抬脚，忽听身后的尹尘道：
“请等一下，我不想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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