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尼采
深夜,暴雨,公园。
老太太路过躲雨,看着壁画上褪色的神灵闲坐无聊,于是戴上银丝边老花镜,在四面咆哮的风雨雷霆之中,呵手点亮了神像前的一盏金灯。
在耳背老人听不见的地方,轻轻的私语声随着灵光响了起来:
“雨太大了!百年以来没这么反常过,今晚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要……通报一声?”
“先别。今晚四位‘灵神’都到齐了,别说是度化现在这一群孤魂野鬼,就算真是那个劫数降世,也能暂时护住一方平安。”
民间神话里“悲悯”、“喜乐”、“镇静”、“怒目”这四位“灵神”,是牵引生死的最高神灵,居住在虚无和现实之间的“有无间”。
传说中,灵神率领“有无间”的三千神使,护佑活人,牵引鬼魂。所到之处,生死顺遂,祥瑞无极;烦恼怨愤,莫不消散——
但今天可不一样。
三千神使心下忐忑,不知道什么事能惊动四位灵神同时现身,纷纷向前张望。一夜之间,山下小河的水位暴涨了好几寸,马路被淹没成一片汪洋;黑暗里远处野山的轮廓清晰得让人心惊,桀骜不驯地顶着天际线。
暴雨瓢泼,天幕晦暗。此时咆哮翻卷的乌云里,却悄悄露出了一线缥缈的亮光,好像一轮藏着的、狡黠柔和的月亮。
仔细看去,那是四位灵神里头最小的一个——“喜乐神”的一片衣角发出的微光。
神使在队伍里眉眼低垂,飞速来报:
“灵神,那些野鬼之所以聚在一起,这么疯狂,好像是……为了追一个人!”
喜乐神面如少年,意态轻快,闻言弹了弹袖口,满不在乎地抬眼说:
“啊?什么人?”
神使恭敬答道:
“看不清楚,但似乎是个普通人——穿着黑风衣,看不出年纪。奇怪,普通人被追着怎么能活这么久?”
野鬼们过于疯狂的劲头,让观望的神使们隐隐不安,又说不上缘由。
喜乐神脚尖轻点,在云头上探头朝下望了望,由衷奇道:
“惹上一只野鬼也就罢了,这人到底干了什么,能得罪附近所有的野鬼?捅娄子要捅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莫非真的是那位……”
他止住了话头。这时候谁也不敢轻易把这种担心说出口。
底下等待的神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些野鬼追他是为了吃嘛?”
“被追那人到底是谁?不是神灵,却有这样的能耐。”
“别聊了,灵神那边还没吩咐吗?看这些野鬼的架势是要吞掉他啊,眼看就追上了!”
“一千一百,一千两百……坏了,聚集太多,事情闹大了!通报!快去通报!怎么连普通的度化都不失灵了?那人被野鬼扑了!晚了!”
“一个度化法术都能用错,还找理由说是失灵,”喜乐神撇撇嘴,乏味地亲自起身,“什么时候才能仔细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西方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某种异样的光混在闪电里,在野鬼堆里隐秘地一闪。蜂拥而上的野鬼猛地被驱散,就像浓重的夜色被划开了一个口子。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光点,然而喜乐神敏锐地辨别出了它。
他一改无所谓的态度,“腾”地一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不可能看错,那是多年前他亲手施加的封印。
闪电煞白,划破了滚滚浓云。仿佛印证他的猜想似的,神使不可置信的尾音被埋在惊雷里:
“……天道劫数,是天道劫数的化身!”
消息在平静的空气里爆炸,躬身待命的三千神使顿时慌了,众口喧哗道:
“天道劫数?那个传说将来要毁灭整个有无间的劫数?它不是被有无间封印了法力,打落轮回了吗,怎么还不安分?”
“当初想让它进轮回做人,经历几次生死磨磨性子,修身养性——想得倒美,那可是混沌圣地里长出来的病变啊,怎么可能乖乖按咱们设计的这一套什么度化方案来?你看,这才多少年就惹事了!”
“先别吵。这劫数,渡得过会怎样?渡不过又怎样?”
“这就跟人老了总要出点毛病一样,咱们有无间存在了这么久,总得过这一道坎。渡得过呢,咱们重焕生机,继续协调生死秩序,人间就长治久安;渡不过,就是轮回破裂,秩序失调,人世间可就再没有神灵庇佑了。哦,到时候我们也就灰飞烟灭了。”
“这……”
“没办法,当初倒也想把他直接杀死在摇篮里,可不是四位灵神联手都除不掉吗?劫数已经降生了,想逆着自然规律塞回去根本做不到。”
“那怎么办?”
“逆着不行就顺着呗。悲悯神提出了第二套计划,说‘劫数’这东西虽然危险,但细论起来不是凶神——而是属于可吉可凶。坏起来固然毁天灭地,好起来也能好得原地飞升。”
“对!既然除不掉,只能趁它还没彻底黑化,早点培养一下。与其让它自己瞎混又走歪,还不如让它在有无间的监督之下去修炼修炼。度人度己,既是给天道劫数一个机会,也是给有无间自己一个机会……”
“说了这么多,就是抓住少年时代好好培养,挽救未来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没错。”
“听你这么说,这第二方案不是挺好的吗?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样?”
“唉!谁知劫数不是那么好度化的!就在送他进轮回的时候,他桀骜不驯爱自由,从灵神手里挣脱出去,失散在茫茫人海里了。我们派去监督教化感动他的神使,根本找不着他。这么一个祸患给丢了,你说这不是在人群里埋了个定时炸弹吗?”
“这丢得太草率了吧?就没有一丝线索?当年没给他做什么记号吗?”
“有啊,喜乐神亲自封印了它的法力。可就在刚才,那一点金光一闪,证明封印也被他冲破了。现在和尊劫神他法力恢复了多少,立场是好是坏,根本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就是想知道这些,咱们才找了他二十五年吗!”
小神使的议论声盖过了雨声。喜乐神拍拍肩头的金丝雀,指尖轻点虚空,灵气如大鹏鸟羽,泼洒出去。
在明亮不可言说的金光里,他对三千神使下令道:
“追!”
一言既出,三千神使倾巢而动。
天道劫数向善则为吉神,向恶则为凶神,可不能让未来魔头被野鬼带走!那不就彻底堕落了吗?有无间要和野鬼抢人。
从云层上向下看去,天道劫数的身影是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他身后追着黑云压境的野鬼,身前堵着金光煌煌的灵神,夹在明与暗剧烈冲撞的地带之间,眼看今天总跑不脱了。
然而,那个在暴风中心的“普通人”,全程不动拳脚,却背对着浓云和闪电,同时甩脱了神鬼两道,在他们的围追堵截之下消失了。
神使们不由议论道:“不会是被野鬼吃掉了吧?这么容易就被消灭了?”
喜乐神降落到地面,忽然停了下来,指着满地野鬼中的某一个说:“不会。他出手了。”
神使们齐刷刷往那个方向看去。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被击中的那只野鬼浑身发抖,在三千神使迷惑不解的目光下一阵痉挛,接着毫无预兆地,拦腰断成了两截——
他被天道劫数的法力腰斩了。
一道刺眼的光泻了出来。
谁都不认识这种金色的光,它从野鬼被腰斩的断口上,汹涌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地溢了出来,让人想起烈日、长风、明光熠熠的神殿金顶。光明虽然是好事,但这种光芒明亮得让人有些畏惧。
本来光明磊落的金光,因为失了分寸而显得汪洋恣肆,野心勃勃,直到温暖变成了焦灼,明亮变成了刺眼,过头的生机反而要把人耗尽烧干,亮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祥。
喜乐神不顾众人阻拦,伸手摸了摸野鬼的“伤口”。他很快发现——只有完全没有厚度的刀刃才能做出这么整齐的切口,可世上存在这种东西吗?
他用的是什么法力?什么法宝?连见多识广的灵神都觉得闻所未闻。
喜乐神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有谁看清了他的长相?”
但是这位所谓的“天道劫数”,从包围圈里消失得太沉默了,几乎算得上是悄无声息、不合常理。他的高矮胖瘦、黑白美丑、性情神态,都没来得及被人看清。
天道劫数生来法力无边,他现在恢复了几成?他肚子里揣着什么主意,大半夜跑来这荒郊野岭来招惹野鬼,是要干什么?他对神鬼世界和天道劫数的事情又了解了多少,是好人还是坏人?
说他没危险,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说他有危险,今晚倒也没干什么实际的事情。
不管即将到来的是大福还是大祸,唯一确定的是,他的确存在于这人间的某处。
没有人知道他会永远沉默下去,还是在未来的某天掀翻这个世界——就像没人知道他在挣脱有无间的短短二十几年里感悟了什么,怀着的是修炼之后的善果,还是不肯低头的恶因。
经历了这样的劳师动众、惊鸿一现,他只在众多神使拼凑起来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被闪电照得冰凉发白的侧脸。
“逆着除不掉,顺着哄不好,这劫数到底要人怎么样?这岂不是没办法了——灵神!第二套方案也失败了,有无间唯有一战……”
喜乐神清晰得记得,当时有许多神使跪了下来。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嘴唇;他听见自己说:
“不。在这一战之前,如果硬要逼迫有无间的话,还有一个最后最后的办法……”
喜乐神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原来是打盹做梦的时候,他又梦到了三年前对天道劫数的那场围追堵截。
如今是三年后,他所在的地方暖风醉人,游人如织。还是当年那个有灵神殿古建筑的公园,导游的声音从喇叭里传过来:
“好了我们来看一看这处壁画啊,不想听的朋友可以在旁边自由地拍照。”
喜乐神幻化作普通人的样子,混在现代社会的人群里观望。
女导游挥着她的小旗:“这个壁画它的整体风格是缥缈轻灵,非常的祥和,呼应灵神在我们民间神话里头‘护佑活人,牵引鬼魂’的职能……诶,那边我们团的小朋友,是不是中暑了,你还好吗?同学,同学?”
她喇叭指着的地方,少年人样貌的喜乐神靠着树,穿着浅黄T恤,身体正慢慢往下滑。他冷不防被人点到,打了个激灵,扶着运动帽的帽檐,睁大圆眼道:“啊?哈哈没有,我在想事儿。”
游客病了可担不起责任,导游疑惑道:“真没事?”
只见那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摆摆手,故作老成地说:“三年前的旧事,一不小心想投入了。您继续,继续。”
导游觉得一阵无语,但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爱装深沉,也就罢了。只好转过身继续说:
“我们看第一张壁画中间的这个‘光团’啊——它表示的就是大道之源,通俗点说就是一片虚无。”
“为什么虚无能够是大道之源呢?古代的劳动人民认为,万物在生老病死之后归于虚无,虚无里又孕育了无限的生机,能够产生万物……”
“大道之源是‘无’,现实的人间是‘有’,所以灵神居住的、沟通万物之源和人间的地方,就叫‘有无间’。”
游客们发出了然的“哦”声。
导游见状有些得意,有心炫耀解说词,收尾道:“传说灵神和鬼君斗争,把人的魂魄引向正确的地方。在新时代呢,我们认为光团代表一种哲学上的神性,灵神文化更是传达着一种旷达圆融的生死观。这是极有价值的……”
“我有问题。”人群里有人举手,正是那个戴运动帽的少年人,也就是假扮成普通人的喜乐神。
导游心想,呦,你还有问题呢?走神做梦打瞌睡,能听懂就鬼了。
不过,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这半大小孩原本低低压着帽檐,现在把脸一仰,面孔显得分外亮眼。导游这才发现,他生得活泼泼满脸灵气,一双琥珀眼圆而透亮,迎着朝阳,那叫一个顾盼精神、闪烁生光,像只清秀的小老虎一样,实打实讨人喜欢。
嘴角翘起来的时候,更有一副随时忍俊不禁的神气,把年纪显得更小了。
只听他积极踊跃道:“有无间的灵神,就能这么轻轻松松,一直没有麻烦吗?”
导游没想到他这么问,放下矿泉水瓶:“那你觉得呢?”
只见,这位看着还没成年的游客清一清嗓子,煞有介事道:
“时间长了,这光团年久失修,诞生出了一个‘天道劫数’,有无间应对不好就要灰飞烟灭。鬼君们卧薪尝胆,也终于朝有无间憋出了一个大招。受到两面夹击,四灵神焦头烂额,咳,不至于焦头烂额,但是也十分忧虑……”
四周一片安静,导游也忍不住认真在听,接口道:“我还没听过这种假说……”
那少年人忽闪忽闪眼睛,退缩了一下,咧嘴露出两颗虎牙:“我编的。”
人群中“嗨!”地爆发出一阵不屑,又有中年人笑着摇头说,现在的小孩,真是的。
导游气得想敲这个小游客的脑袋瓜,忽然余光一动;她扭头去看,原来是阳光照在那幅被解说过的壁画上,波光潋滟的金粉闪了一下。
恢弘缥缈的画面上,大部分色彩都很清淡,只有一个小小的明黄色块分外惹眼,上面细细地勾勒出了“未闻灵神”的影子,笔触活泼,金箔明灭。
“未闻”二字是他的名字,如果按职能来说,那是四位灵神里最小的一个,天生的喜乐神。
导游心想,这黄T恤的半大小孩儿,别说,满脸聪明相,神气和壁画里的未闻灵神还有两分像。
稍微一思忖,她忽然发觉这个少年游客不眼熟,想问他是不是这个团的,一转头人却已经不见了。
“哗啦”一声鸟雀飞起的声音,只余长夏里寂静的树荫。
导游举起喇叭:“不是这个团的朋友请不要蹭解说!”
少年人已经走得远了,他被人群裹挟着,脚步轻松又自在;即使是拿两根手指把帽檐压低,也遮不住嘴角一点儿轻快的笑意。
忽而,他耳朵里传来一句恭敬的苦笑:“灵神,别玩儿了。”
阳光下人来人往,下凡游玩的未闻灵神停下脚步,看向树荫里显形的小神使:“怎么,我带你附近逛逛?”
那白衣神使默了默,递上一样东西:“灵神,您一直以来照看的那个人……死了。”
未闻一愣之下,接过那张纸来细看。
那是个长相十分悠闲的女孩子,白衣长发不梳妆,五官流露出一种自由散漫的好看。
虽然理论上可以堆一些诸如什么飘逸淡泊、温柔随性、不沾烟火气之类的客套话来进行死板的眉眼描写,但要是从整体上把握神态,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逍遥物外,倒不如说是一种千山鸟飞绝般的不着调。
看上去很好说话,但笑眯眯的又不知心不在焉地在想些什么;感觉会很有想法,可缺心少肺不活泼,自己给自己画幅自画像,颜色都懒得上。温文尔雅之余,充满一种混账的吊儿郎当。
她的名字叫尹尘。
好像随时要原地归隐乘风归去,但又随处躺倒不作要求。
男孩们第一眼见她,觉得是个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个别离谱的甚至还以为她天天上学前先搞一波琴棋书画诗酒茶——实际上倒也不是不搞,只不过是这么喝茶,这么下棋的:比如,要是让老熟人未闻来评价,这姑娘确实是个暴风眼里还有心情喝茶,迟到路上也顾得上下一盘棋的主儿。
未闻灵神注视半晌,摘下了帽子。
他一张少年人的面容一点没变,身上的衣服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和壁画上一模一样的古时衣冠、浅黄短衫。
“喳”地一声响,一只鸟雀飞起来,亲昵地绕着灵神的头顶啄了一下,在他身边来回环绕不休。
未闻灵神打个响指,灵光就像阳光里的尘埃一样腾了起来,周围的路人再也看不见他了。小神使还在树荫里小心翼翼,瞅着他的脸色。
未闻一直照看着尹尘,现在尹尘死了。
而灵神的职能,就是“护佑活人,牵引鬼魂。”
未闻拍了拍金丝雀:“走,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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