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尘音量不大,但挺坚决。可以感觉得到,她揣的真不是什么好商好量的心情。
未闻灵神一脚已在门内,诧异扭头,凑近嗅了一下道:
“刚才见你身上,分明既没怨气,也没执念。莫不是我看错了?尹尘啊,你还有留恋的人吗?”
尹尘:“没有。”
灵神:“那你不想走,莫非是对父母去世的事忘不了?别难过,下辈子你还会有父母的。还会谈恋爱呢……”
尹尘:“没有,我看淡了。”
“那?”
“你放心,我不是想留下,”尹尘这人看着随和,但天马行空的想法时常藏在迷糊的表情之下,一旦特立独行起来就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你们叫有无间,说明还不是彻底的‘无’。一定有个能让人彻底解脱的世界,也就是壁画里那个光团,那个大道之源,对吧?”
喜乐神忽然预感不妙。
下一刻,尹尘看着他全心全意地说:
“我不是想留下,我想走得更彻底一些。”
“我想,进到彻底的虚无世界里,‘注销’掉这个魂魄。彻底结束,再也不要存在了。”
“……”
半晌,未闻灵神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求解脱不是鬼魂的本分吗?”尹尘淡淡把手一摊,“应该是你劝我不要留恋人世才对吧。”
未闻窒息道:“你这也看太淡了吧!我们这儿世界观不是这样的!”
他说:“尹尘,我宁愿你求财求色,这样虽然罪孽深重,但顶多被捅几百刀也就算了;现在你求魂飞魄散,求什么不好,偏偏求虚无,你……”
尹尘无所谓:“求虚无怎么了?”
自从追梦失败,也失去亲人之后,沉缅于无声的寂寞,尽失所爱,四顾茫然;把漫长余生给活成“将就”两个字,也是闷得够了。既然天资所限,下辈子她也未必能成为出色的书法家。这种毫无进步的死循环她不想再来一次了。尹尘想。
现在她跟灵神说了,他一道法力打过来,自己肯定魂飞魄散。打破循环,解脱了——
谁知未闻沉默了一阵,冷不丁说:“你知道这样有什么惩罚吗?”
一脸安详、张开双臂的尹尘陡然睁眼:“啊?!”
她理解不能:“不是,魂魄不能强留下来就算了!我自愿放弃福利又碍着谁了?还不能躺平吗?”
未闻摇摇头:“你居然放弃投胎,辜负了宝贵生命的人要赎罪。”
尹尘:“怎么赎?”
“真行,你根本不考虑放弃是吧?”未闻难言地看看尹尘,顿了顿,这才转头在空中比划,“留在有无间做跑腿办事的神使,也就是比灵神低一级的小神,我们专业的说法叫做‘灵卿’。”
“灵卿?”
“对。绝大多数的魂魄其实是普通灵卿一个个看护引导的。然后就像我护着你一样,你需要去引导一个对生命极度珍惜、珍惜到过分贪心的活人。”
尹尘抓住重点:“也就是说,这个人对生命的态度跟我恰恰相反?跟我互补?”
灵神背过身去看窗外无边的天光:
“如果那个人在你的引导下,竟然能放下对生命永无止境的贪心,在寿终正寝的时候心甘情愿跟你走,那就算你完成了任务。你会烟消云散,无可阻拦。”
尹尘淡定道:“嗯。”
未闻看她一眼:“没准儿你看见对方是怎么度过生命、怎么依依不舍地留恋一分一秒,怎么抓住机会想去见重要的人……你就会明白自己放弃了多么宝贵的东西。只是到那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他兀自高深,等人退缩,谁知说完了悠悠然转身,就看见了一猛子往下鞠躬的尹尘:
“不后悔,拜托了!”
尹尘这一躬没鞠到底,差点儿撞到两个人。
门中云雾里,不知何时钻出来两个灵气飘飘的少年,朝两人行了个真正讲究的礼,齐声道:
“非见灵神座下灵卿,知悯,知难,见过二位。听闻这位姑娘想入合虚境,非见灵神派我们来察问情况。”
尹尘懵道:“什么镜?”
她照着惯性还在往下鞠躬,未闻托住尹尘的头道:“知悯知难,来得正好!”
叫做“知难”的那个灵卿,一身茶褐色的圆领袍衫,眉眼沉着之间,带点栋梁气。他咬字斩钉截铁,条理清晰地答复道:
“你想去的那个虚无世界,就是荒废已久的至高圣地——合虚境。”
叫做“知悯”的灵卿却是白袍翩然,容色温和,微笑着摇头说:
“别人求富贵权势,这是人间的福气;可姑娘你想要得到大解脱,大清净,浑然忘我,这是神仙的福气啊。”
尹尘还没反应过来:“对不起,我就想图个一了百了,好好当咸鱼躺平,怎么就圣地,怎么就神仙的福气了?”
知难木着脸翻译道:
“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你想得太美了。”
尹尘:“……”
未闻眼观鼻鼻观口,不用抬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尹尘控诉他的手:“没错,刚才说的引导别人才是第一步。完成这个之后还有第二个难题:魂魄是不灭的。”
尹尘接受不能:“你是灵神,你可是灵神!不能一掌打得我魂飞魄散吗?!”
未闻摇头:“灵神是维持生死秩序的,没有这种权力。”
“动辄一掌魂飞魄散,轮回里魂魄越来越少,那还轮个什么?我跟你说魂魄这东西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刀捅不穿,法力打不散,很难搞的!只有合虚境——就是那个你想去的虚无之地,才能消灭魂魄。”
他说起这个就来气:“你以为就你会特立独行吗?不给选项,你还能自己设计一个,看把你能的……”
尹尘小声叨叨:“我想得不还挺合理?合虚境又不是我设计出来的,既然存在,干嘛不让人进?”
未闻瞅着她的眼睛:“因为合虚境坏了。”
尹尘:“……”
她震惊地问:“什么坏了?”
知悯笼着一对白袖子体贴重复道:“合虚境坏了。”
知难毫不愧疚地说:“大道之源坏了。”
未闻解释道:“意思就是,不能消灭旧魂魄,也不能产生新的。你可以理解成一个垃圾回收站的机器坏了,人家关门维修,你进不去了。”
这也能坏吗?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坏了,大家岂不是趁早完蛋好了?尹尘甚至顾不上理会未闻间接把她比喻成垃圾,正要摔袖子,还没想好摔哪只,就听未闻说:
“现在你都知道了,如果到了这一步都一意孤行,就要发下大愿。”
“愿什么?”
尹尘蓦然回首。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有办法吗?这峰回路转的就很离谱。
“很简单,想进合虚境,你自己修好它就行了。”
“……”
尹尘无语片刻,心道你是灵神你都不行,难道我就能行吗?
她看看熠熠生辉的知悯和知难,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个苍白灰败的鬼魂,正赶上一阵风吹过来,单薄身板儿还抖了三抖:“我?”
浮生匆促,苦海无边。云门之内,有无之间不尽的云海,裹挟着长风浩荡蜿蜒。
未闻灵神的说法太不严肃了,知难尽职尽责解释说:
“这地方坏了,你又要用,只能自己修。放心,未闻灵神的意思是虽然工程很大,但你只需要负责最关键的一环。”
知悯温和地问:“但这条路毕竟太标新立异了,你要自己开路,几率很小,也很难。尹尘姑娘,如果你想像普通魂魄一样进轮回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
他风度翩翩,伸雪白的袖子朝通往轮回的云门里示意,长风吹度,送来下一世光明崭新的暖意。
尹尘木然地看了一刻,想到千篇一律的沉闷轮回,觉得自己好像一截朽木,已经领受不动春风了。她做人已经如此失败,追求虚无虽然也没什么希望,但进了轮回就彻底没解脱了,只好不堪重负地回头:“合虚境坏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从合虚境里出现了病变开始。这个病变的名字叫做天道劫数。”
尹尘还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无动于衷地问了个更实际的:“除了引导那个什么珍爱生命的人,那我第二件事还要做什么?”
“不用,两件事合并成一件事。”金丝雀叫了起来,未闻灵神打了个响指。
“去引导那尊下凡的劫神、天道劫数的转世。”
话音未落,耳边轻轻炸了个响雷。
尹尘随之抬头,原来是未闻用两根手指托起了一副幻象,只见方寸之间,浓云闪电。一道霹雳般的白光,照亮了一个匆匆离场的、隐没在漆黑衣领里的苍白侧脸。
未闻配音似地说:“看着他不要闯祸,消解掉他没道理的野心和欲望,顺便保护他正常平稳地度过一生,最后甘心跟着你的引导去下一世。这样,让合虚境自始至终不被他撕裂,警报解除,病变痊愈,任务就完成了。”
尹尘摸摸鼻头:“这我是不是太舍己为人了?”
未闻:“你们之间是一物降一物的关系。”
尹尘笑了,背着手说:“我拿什么降天道劫数?拿我的生无可恋吗?”
谁知未闻认真说:“是啊。光有法力没用,只有虚无才能对抗欲望。”
尹尘张了张嘴,觉得不可思议,又一时反驳不了。
未闻:“只有你想去合虚境,就像没落合虚境在世间唯一的、精神上的继承人。一个是合虚境的继承人,一个是合虚境的劫数,不是很合适吗?我们已经打不动了,只能袖手看你们两个小辈了。”
“以后你的身份,就叫合虚使者。”
或许是看尹尘的表情像是消化不了的样子,知悯在旁边劝解道:“体谅一下未闻灵神吧,总要在被逼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想办法。”
“去吗?”
尹尘深吸一口气,躬身鞠了一躬:“去。”
未闻笑笑,好像有点感慨又有点黯淡地转过头去:“分不清是那个很执着的尹尘回来了,还是生无可恋的那个尹尘在彻底躺平。”
他看了尹尘十几年。他补充了一句:“天道劫数很危险。”
尹尘又想起那个幻象里带着冰凉雨水的侧脸。
惊雷焰电,对成熟日常的人是可怖的麻烦;对单纯天真的人是致命的吸引;要是对什么都看够了的尹尘来说的话,爱谁谁,随便吧。
她虚弱地笑了笑:“‘危险’这个词对想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水远山长,合虚境精神上的继承人要面无表情地步步走完,直到和目的地相逢的那一天。
等到那时,强烈的心动,苦守的执着,种种往日繁华会风流云散,伴随此身此心,在虚空中消弭成风,自由地吹入无穷天地之间。
两位小灵卿看大事成交,双双舒展眉头,躬身道:“我们就说姑娘有此机缘。非见灵神说,三年前只露了一面的天道劫数,恰好也在今天现身了。”
未闻跳起来:“啊?什么时候?哪?”
知悯:“不早不晚,就是今天。”
知难:“不远不近,就在本市。”
知悯继续说:“连非见灵神都觉得奇怪,尹尘姑娘死去的这一天,恰好天道劫数现身。冥冥之中,就这么巧,让人说不上原……哎,灵神!灵神!您别走啊?”
未闻已经化作流光飒沓而去。
很快,似乎是想起来一物降一物,合虚使者的安危现在比什么都重要,未闻去而复返,按住尹尘肩膀短促道:“这儿不安全。出医院,十字路口以西,公园里,未闻殿。尹尘你去等着,有人来接。知悯知难跟我来!”
尹尘:“我不是要去引导他/她吗?”
未闻抓狂道:“现在你准备还不够,我先去摸摸底,等我们给你几张护身符你再去。那是天道劫数,那是天道劫数,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怕不怕?”
尹尘:“……行吧。”
未闻一拍脑袋,顺便道:“噢对了,你已经是灵卿了。知悯知难,走着……”
尹尘:“啊?”
知悯知难冲她拱手一礼,水蒸气一样,也随着灵神倏忽不见。
尹尘愣在原地,这才见医院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看不见她这个虚影。没了灵神和灵卿,世界忽然空了,让人有点儿一切都是做梦的茫然。
直到护士撞开走廊的行人,带着实习生冲进她的病房,场面紧张严肃又哭天抢地,尹尘本人才感觉到了一种尴尬的真实感。她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被来往的人挡住的、病床上沉重的昨日旧躯壳,逃也似的下了楼。
五分钟后。尹尘站在十字路口摸摸鼻子:“西是这边对吧?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带导航的手机!另外,十字路口指的是?刚才那个小的算吗?”
她迷茫地发现,未闻其实什么都没交代清楚。
尹尘走路东飘西荡,看看风景,赏赏月亮——没有月亮赏太阳,记路记得十分意识流,从来就不是个靠谱的。但更关键的是,她住院久不下床,附近根本不熟,这情况换谁来谁也记不住。
事已至此,她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把四个路口都走一遍。反正公园这东西很显眼,往前一望就知道是不是了,也不危险。
混账地,或者说淡定地,尹尘往她看着最像的一条路上拐了弯。她以手扇风,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四处张望。尹尘探索一番,发现似乎默认状态是普通人看不见她,但也可以选择像未闻那样偶尔显形,只是自己还不能控制。
失去了沉重的躯壳,灵卿的影子自由而轻盈,走路根本不累,十分逍遥。
以至于当她发现,这越来越不像是去灵神殿的路的时候,已经逍遥到了一个她根本不该去的小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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