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有点年头的住宅区，路修得宽敞，栾树和槐树有足够的时间投下墨绿的浓荫，并且长出一点参天的意思。阳光从枝叶缝隙里洒下金色的光辉，于是也带了点儿茂盛的绿色，把人的眼睛都洗透了。
尹尘作为一个好歹有智商的人，能毫不起疑地走到门口，就是因为它确实太正常了。人间烟火气里，甚至有点悠长宽缓的温馨。
让她开始起疑的是最外面的某一栋楼。
路过这儿视野一暗，周围也忽然阴凉下来，就像坐在电梯里忽然的失重，让人心里咯噔一下。尹尘莫名其妙地抬头，却发现楼上既没有遮挡物，也没有树荫，但光线就像是凭空被吸走了。
别处其乐融融的野草野花，蔓延到这里戛然而止，好像一群忽然噤声的吵闹小孩子，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场景。
一丝丝肉眼可见的黑烟，也不知从哪飘出来。尹尘背后一阵发凉，严重怀疑这烟气只有死后才能看见。
走错了。
她警惕地从小区大门前走开，现在改去公园还来得及；脚都已经迈出去一步了，却好死不死地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太阳无力的斜照下，铁门的栅栏上，有什么器物在闪闪发光。尹尘不是好奇也不是贪心的人，可她回过头看得清、认得明，那正是未闻腰间的百步金铃。
传说中喜乐神最重要的一件法宝。
她想走，又停住；最后咬牙过去小心迅速地捡起来，只见灵光满怀，金铃寂静，线还断了半截儿，像在激烈战斗中落下的。
天道劫数复出的当口，未闻能和谁战斗？
当然是这尊劫神了。换句话说，天道劫数很可能在附近。
尹尘想走的心情早就飙到了一百二十分，只觉得拿着金铃的手格外沉重，心脏微跳，呼吸压抑。可她忍不住想：未闻缺了法宝，怎么自保？
尹尘走进小区大门，左右顾盼地试探：“未闻？”
没有回应。
刚想再叫，她猛地噤了声，又想到万一里边打得正激烈，以自己目前的水平，法宝不一定能送到，一定白送一个俘虏进去。不是给人添累赘吗？
尹尘冷静后退，决定听话去未闻殿，顺便火速报信，找知悯知难这种专业的来解决。她下定决心，一转身却吓得叫了出来。
“嘶！”
梦里的景象成了真，一只只黑烟凝聚成的小怪浮在空中，张开大口，露出了尖牙。
尹尘后背炸毛，一扭头，左边也有；再去看，右边全是！
想回回不去了！
黑烟小怪活像一个个漂浮的大头逗号，在空气里浮浮沉沉，其实也有点好笑；但这场面毕竟过于超现实，那一堆玩意儿被她转身的风一带，直往过飘。尹尘一个激灵，“刷啦”瞅准一处门廊，蹿进去抱着柱子嚎道：“未闻——！！”
谁知这一嗓子还真把未闻嚎了出来，只听“哗啦”一声，未闻真追着一个黑影从眼前晃了过去，打过一片法力。尹尘想说“你的铃铛”，下一刻，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碎了个透。在喜乐神的灵光下，碎玻璃像金雨一样倾落下来。黑影险险遁走，未闻骂了一声就追上去。
尹尘被碎玻璃瀑布唬得一退，再抬头，哪儿还有未闻灵神的影子？
她这才想起灵卿不会被碎玻璃伤到，自己干嘛要躲？真是后悔得直跺脚。在幽凉的空气里，尹尘听见自己灵魂形态的心跳“咚咚咚咚”，忽然发现乌云压顶的住宅避无可避，就在眼前。
站在门廊下看，这里阴沉更甚，生出一种宅院深深的感觉。微暗的空气被折射得像水一样，尹尘手里金铃明灭，不管这件法宝是在示警还是示弱，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劫神的住处。
大头小怪鬼鬼祟祟的摩擦声里，这座一楼的住宅显出一种阴郁毒辣、病恹恹的感觉，好像对整个世界背过身去，不知憋着什么大招，只有黑烟无止境地侵扰。
风雨如晦，巨大落地窗反射出的树影像波涛一样高低起伏，深色窗帘在大风里涌动，隐约看见书房里桌面幽暗，桌上突兀地摆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熏香炉，里面黯淡一星红光，是未熄的余火。
另一面窗户已经碎了，尹尘心里发慌，踮起脚尖，扒着碎了玻璃的窗户往里看。身后的大风卷过树木，重叠复沓的枝叶摩擦声犹如脚步声，她正越看越可疑，整个脑袋都快扎了进去，冷不防手心一震。
百步金铃疯狂颤动起来，这种挣扎的剧烈程度，就算外行人也能凭直觉知道是劫神来了。
黑暗更甚，烟气四合，大头小怪发出疯狂的嘶嘶声。尹尘在无边的幽暗里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冷不丁撞上什么东西；她登时寒毛倒竖，毛骨悚然地回身——
撞见一个十分明朗、十分明朗的年轻人。
对方生得英气逼人，气色鲜艳；眉眼间凛然生光，眼底又压一丝笑意。
他在这乌烟瘴气的鬼窝里，真像满天隐隐酝酿着雷霆的乌云，藏住一团太阳；笑时天光乍破，露出一线金光，使人见之不忘。
挺拔，明亮，干净而生气勃勃，仿佛生活本来该有的样子。
再一看，此君身形高挑，大衣漆黑，毛衣雪白，但无论黑色还是白色，都被他穿成了金色，在阳光下描上一个闪烁的金边。
虽然这种长相在人群里确实醒目，但浑身上下，怎么看都是一股人间生活气，全然不像传说里裹挟风雨的劫神装扮。尤其是尹尘皱起眉头，见他一手拿着杯冰可乐，一手还抱了个巨大的纸箱——里头伸出两根刚从菜市场买的大葱来。
那人原本哼着歌走到近前，步子倒是迈得神完气足、开阔带风，但刚才猝不及防被尹尘一撞，“哎”地一声吃痛地弯了腰。尹尘则是本来沉浸在有无间抽象的壁画和天道劫数的传说里，一路上都是飘着走过来的，现在精神饱受冲击，一下被撞回了人间。
随着他一出声，乌云压境的小怪像突然见了光，“腾”地一下散了；六月上午灿烂的天光，重新兜头倾泼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尹尘盯着他的脸，简直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但疯狂响动的金铃声下，附近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对方身上那件又薄又长的大衣，也和未闻展示的神鬼围追之夜一模一样。
对，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但是那些小怪会看见普通人就自动退散吗？普通人会刚搬家一天，家里就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影吗？
像是证实尹尘的判断似的，年轻人“啊”地揉着撞到的后腰起身，在看清尹尘脸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也完全愣住了。
那是盖也盖不住的震惊，他摸摸自己的脸，突然山雨欲来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不管他为什么震惊。不管他为什么出现。不管他将要做什么反应——
尹尘这人缺乏好奇心，不作计较，低头说了句抱歉，转身就走。忽听背后的年轻人反应过来，一声大喊道：
“你不能走！”
尹尘脚步稍顿，走得更快了。
只听身后“通”的一声，这不走寻常路的年轻劫神，竟然把纸箱往地上一扔，追了上来。他的风衣下摆在奔跑间扑朔生风，两步就拽住尹尘的袖子：
“问一下，刚刚是不是你扒着我窗户往里看？我家玻璃是不是你砸的？”
那玻璃明明是未闻砸的！她自己就是路过而已！那一眼也没看见什么机密！
尹尘的冷汗滚滚而下，挣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这就走了……”
“你别走，”年轻人松开她，后退一步喘了口气说：
“得赔钱啊！”
一脸视死如归的尹尘：“……”
她活像听到了一个冷笑话，荒唐地盯着对方的脸，试图找出一点诡计暗藏的信号，却失败了。
她第二次怀疑百步金铃出了错，但立马意识到劫数还是那个劫数，只不过他可能一直在过着人间和鬼神的双面生活。
反正天道劫数肯定看得见神，看得见鬼，自然也看得见尹尘。或许他分不出人和神鬼的区别，或许分得出来，但尹尘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没被他看透，就真被当成了砸坏玻璃的普通路人。
由于一心求死，根本不怕，尹尘对任务没什么患得患失的功利心，一想到法力无边的劫神坐公交也要老实刷卡、买冰可乐得排队、撞了人会说对不起……尹尘就觉得非常可怕，又不禁非常想笑。当然由于这时候必须冷静，两种情绪她都咬着舌尖忍住了，露出一个扭曲又礼貌的淡泊笑容。
尽力像个世外高人的样子。
她装得敷衍，对方伸手在尹尘面前打了个响指：“别神游天外了，不然又撞上来，不怕被我讹啊？”
尹尘回头。对方一见她回头就笑了，光明正大地把手伸过来：
“高其光。”
昭昭朗朗，其道大光。
金铃微微颤动，尹尘知道这名字是真的。她还在神色复杂，高其光忽然一把抓住她手腕，惊道：
“你扎着碎玻璃了！”
尹尘莫名其妙，低头看见自己手上血流得哗哗的，着实吓人，顿时也不淡定了。回想起来，灵卿虽然不会被玻璃伤到，但还是会被法术伤到的，多半是未闻追的那个黑影出了什么招。
高其光“嘶”了一声，估计是不想有人死在自己家门口，眉心抽了抽，勉强说：“要不你跟我进去包一下？”
又善解人意道：
“不用不好意思，顺便看看窗户要赔多少。”
尹尘是想观察他，但也没想一头观察到虎狼窝里头去；天地良心，她刚辞世一天，求解脱不成，居然还要立刻上班，那简直是一万个不情愿。
她又想起自己的钱都放在医院，拿什么赔玻璃？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但拔腿就跑估计又会被追上，还会引起怀疑，没办法只能随波逐流，只求这段计划外的见面可以速了。
当年轻的劫神推开家门的时候，尹尘惊讶地发现，四周那种莫名的阴冷已经褪去了。屋主人一回家，再加上尹尘打碎玻璃的功劳，只见落地高窗，透风透光，进了屋子满眼宽敞。
高其光躬身低头给自己找鞋，脖颈修长，露出微微晃动的发顶，被太阳镀上一层蓬松的金光，甚至显出一点儿风华正茂的感觉。
但这些都不是尹尘关注的重点，因为从玄关到窗口，从茶几到卧室，滚了一地的可不止碎玻璃，还有……更多黑烟凝聚成的大头小怪！
散装黑烟也不少，一股一股，从四面八方聚拢到门口，好像低伏脖颈、缓慢游动的黑龙，嘶哑地轻嗅她的肩窝。
而且对高其光张牙舞爪，几乎要吞之而后快。就像三年前的那些野鬼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好像又恨又怕，随时要伺机而上、纠缠不休。
尹尘下意识去看天道劫数。高其光以为她看不见，所以没有任何解释。
这要怎么住？就算是劫神，真的不会被活吃了吗？
还是说习惯了？尹尘想到劫神深不见底的命运，一瞬间竟然有点可惜这个看起来明亮干净、前途大好的年轻人。
然而下一刻，她震惊地发现屋主人迈开长腿，浑然不觉地踩着一地圆滚滚的小怪走过去，该吃吃该喝喝，还哼了一首歌。
何止风邪不侵，简直春风得意！要是他头顶长着根草的话，现在不仅晃得欢，估计花都快开出来了。
尹尘觉得心里刚升起的那一丝可怜都被狗吃了。
高其光倒完热水倒饮料，拿碘酒拿棉签，小心捏着镊子，全神贯注地轻轻去夹尹尘伤口里混进去的那一小块玻璃碴。尹尘一心想早结束，坐立不安地推辞，高其光很温良恭俭地笑笑：“不客气。其实玻璃打碎了没关系，以后还得多关照。我新搬来，你住多久了？”
尹尘愣了愣：对方把自己当邻居了。这完全是日常生活的领域，怪不得画风一直这么平易感人！
“没有很久……”
反正以后不会在这儿见着我了。
她心里有事，把纱布胡乱堆了几下，弄得松松垮垮，高其光看不过眼接过来处理。尹尘一向散漫，看他把纱布一圈圈竟能绕得那样整齐，做什么事都认真，做没必要的事也认真，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是为了打点邻居关系才做到这程度的；自己不仅不是邻居、不会关照、还有可能连窗户钱都不给他。
他可能是难得脱离神鬼世界，才对个邻居也这么好；自己偏要带来一堆神神鬼鬼的约束，估计未来几年都要和他对着干。
而且她感觉得到，伤口已经在飞速愈合，这纱布估计一出门就得扯下来。没必要系得这么好的。可偏偏又不能说。
另一层不安是：天道劫数表面这么岁月静好，装得什么也不知道，实际上呢？封印解开之后他对灵神鬼君的事情知道了多少？涉足了多少？
几番试探，对方的态度始终坦坦荡荡，又不露一丝破绽。有工作，有学历，父母双全，有正常的童年，连日常爱好都经得起考验。越是这样，尹尘越是觉得问题不简单。
她试探失败没了心思，继续草草敷衍：“多包涵？呃……当然没问题，就是你真不一定会吵到我。不不，不用请我喝早茶谢谢！就算是场面话说说而已，你也太会说了吧……”
一个天道劫数，一个刚发下大愿的合虚使者，在这儿说什么？玻璃？早茶？
什么话题都太小也太轻了，显出一种镇不住风云际会的滑稽，由于没有真实感，像纷纷扬扬的飞絮，从场景里滑脱出去。
真实的只有场景里的两个人。高其光最后把纱布轻轻系上一个结，眼神极其专注；由于过分聚焦，他的目光有点儿像放大镜下的正午阳光，几乎有了一点穿透力。
这已经超出了对待陌生人的范围，过分认真的凝视假如不是一见钟情，就总像盯着尹尘的手腕若有所思。
非常、非常怀疑的深思。
坏了！尹尘猛然想到自己体温远低于普通人，莫不是被发现了吧？他眼神不好，到现在终于看出自己是个虚影了？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卧底的野鬼？还是他干脆知道自己是合虚使者了？
她轻巧抽手，正撞上高其光抬了眼，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两人僵持一下，尹尘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高其光笑了一下，好像不在意的样子，包扎的手却紧张一抖，碰翻了药水的盖子。
她越品越觉出不对：这年头谁对邻居这么热情？谁把陌生人请家里？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尹尘这才想到从在门外撞见开始，天道劫数的目光就一直在她身上。那不是看，是一种略带探究的盯，好像猜不透她。甚至即使明着没看尹尘，余光也似有若无地往她这边笼罩。
如果他发现了什么，干嘛不说？继续观察是要等着什么？实在心机深沉！
发现不可怕，还没拿到护身符就被发现才可怕。尹尘后悔自己胆子大得没边，走出去了太远，准备从窗口开溜：“我去看看玻璃。”
高其光捡起棉签包装纸的皮儿：“在那边。”
这是尹尘扒着窗户偷看的地方，当时就差把头塞进来了。现在高其光把她大大方方让进去，倒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临走看见那只奇怪的熏香炉，觉得或许有线索，正想动动，又觉得这样不好。就这样正站在一地碎玻璃边发愣，尹尘感觉什么东西在拽她的裙子，低头一惊，又是一只小怪！
距离太近了，她看见那小怪的獠牙，下意识双手一推，推出一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白光来。
然后目瞪口呆地看见小怪一声惨叫，融化在了自己手边。那真是灵气充盈，水雾翩翩，柔和又耀眼的白光差点掀了屋顶，和知悯知难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大概是灵卿的什么法力？
与此同时，高其光急匆匆推门进来：“等一下别进去！我有东西忘了收……”
刚好看见尹尘双手绕着冲天灵气，在窗边抬头。
嫌两个人露的马脚还不够明显似的，高其光桌上的香炉“叮”地一声，自己点燃了自己，袅袅的香气升了起来，散发着奇异的金光，明显也不是人间的东西。
尹尘：“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看见还来得及吗？”
跟天道劫数互相演戏，原本想敷衍一下就走。她当然知道迟早要崩，哪知道崩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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