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天鸾的书房里,青铜麒麟大鼎的兽口中散出淡薄的轻烟徐徐,有香气兜头兜脑地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墨天鸾坐在蟠龙大椅上,声音似有无限疲倦,连眼皮都懒得抬,随口道:“师傅叫你背的书,你可都背完了?”
下坐的男子着一身月色底竹纹长袍,面容极是清俊,他恭敬道:“儿臣早已熟背,不敢不用功。”
墨天鸾微微颔首:“这就是了。你是朕的长子,该给你弟弟做个好榜样。”
墨以年浅笑:“四弟小时候是淘气些,如今也十分用功了,每日跟着儿臣一起上书房,从未怠懒过。”
墨天鸾伸手捏了捏眉心,墨以年略想了想,上前在错金小盒子里蘸了些薄荷脑油为墨天鸾轻轻揉搓太阳穴:“陛下最近似乎烦心事很多,儿臣看了实在担心陛下的身子。”
墨天鸾轻轻拍了拍墨以年的手,很是宽慰:“你知道孝顺朕,常来陪朕说话,朕心里也就不那么烦了。不像你四弟,成日介跑个没影。”
“陛下还不知道吗,四弟就是那样的性子,虽说喜欢乱跑,却也不曾惹出什么麻烦来。”
墨天鸾沉吟道:“前些日子同你说的和齐国公主的婚事,你做何打算?”
墨以年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思量片刻,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墨天鸾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朕就知道你是最识大体的。只是与齐国联姻,既是家事,也是朝政,朕会好好思量一番。”
母子正闲话间,有小太监入内禀报道:“禀皇上,大阁领回宫了,在外求见皇上。”
墨天鸾微微蹙眉:“朕不是说过,文澈瑾入内无需通报吗。”
“是。只是大阁领见二王爷车轿在外头,便让奴才进来禀报一声,免得打扰了皇上和二王爷说话。”
墨天鸾轻轻“嗯”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文澈瑾已在内卫府换了侍卫服,款款而入,一撩前襟单膝跪地拜道:“卑职参见皇上、二王爷。”
“平身。”墨天鸾略直起身子,“查出来些什么?”
“回禀皇上,卑职已查出,横天盟活跃在溯明山中,此事与横天盟恐怕脱不了干系。并且卑职进入溯明山查看了一番,可以断定横天盟在溯明山挖了许多洞穴,他们的老巢就在溯明山。”文澈瑾顿了顿,觑着皇帝的神情接着道,“卑职回来请旨,是否带兵进入溯明山,肃清横天盟?”
墨天鸾的手指“笃笃”扣在桌上,有沉闷的响声:“年儿,你看呢?”
墨以年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询问自己,迟疑着道:“儿臣觉得……先不急吧。”
“为何?”墨天鸾问。
墨以年心里有底了:“一来,横天盟的实力儿臣也是略有耳闻的,一时之间想要肃清恐怕有些困难。二来,大阁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事定是横天盟做的,贸然出手只怕会被动。”
墨天鸾微笑,显是赞同,文澈瑾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多谢二王爷提点。”
“此事你先暂且放放,等武清瑜探查完了江州的情况再做打算。”墨天鸾道。
“是。”
从墨天鸾的书房出来,文澈瑾转身便往内卫府去,墨以年一言不发跟在后头,文澈瑾心里清楚,却不愿回头。
一直跟到快到内卫府的小巷,墨以年终于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文澈瑾的手臂,语气微有急促:“你还在赌气不肯理我吗?”
文澈瑾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卑职怎敢对二王爷无理?只是卑职不过是皇上身边一介小小女官,实在高攀不起王爷,也只有齐国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才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墨以年苦笑片刻,叹息道:“我连那齐国公主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里比得上和你青梅竹马的情谊?她是公主又如何,就算她是齐国的皇帝,我也不会动心。”
文澈瑾心头微微动容,面上却依旧淡漠道:“此刻当然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了,然而来日新婚燕尔佳人在侧,也未可知。”
墨以年眼中掠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你为何总是不信我?方才在皇上的书房,皇上又问起赐婚的事,我就已经向皇上辞了,只说我要专心读书,不想让旁的事情来分我的心。”
文澈瑾脸上的阴云因这句话一下子散去了,抬头脉脉望住墨以年的双眼,欢喜道:“果真?你真的向皇上辞了?”
墨以年握住文澈瑾的双手,笑容温暖如春:“你放心。”
文澈瑾软软地“嗯”了一声,徐徐含情道:“我知道你不会负我。”
墨以年靠近了些,低声道:“再过两年我的势力稳固了,便向皇上求娶你。”
文澈瑾一时有些害羞,红着脸挣出自己的手便往内卫府跑去。
巷子尽头的拱门外,墨景严静静地立在那里,神情萧索。
次日午时是文澈瑾当值。文澈瑾静静地立于墨天鸾身后,内卫的职责之一——皇帝的贴身护卫。
这个书房是文澈瑾来得惯熟的,从她五岁进宫那天开始,就常这样,站在先帝身后,看着他批阅奏章,责骂官员或皇子。
只是那时还没有内卫存在,墨天鸾还是皇后,她是以侍女的身份陪王伴驾。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先帝对她却很是温和,许是因为那时她年幼,先帝只拿她当个小孩子纵着,空有个侍女的名义,除了站在那儿以外,从未做过什么差事。
偶尔回凤府去见父亲,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又是怜惜又是急切,每次都要反复叮嘱她在宫中不可造次,不可过分操练武功,要多读书写字,女儿家一定要温婉些才好。
后来先帝驾崩,她又站在这里,看着墨天鸾做同样的事情。
文澈瑾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闻得窗外风声簌簌,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墨天鸾蹙一蹙眉:“关上窗,吵得朕心烦。”
文澈瑾忙不迭去了,又为墨天鸾细细研着砚中墨汁,试探着道:“卑职斗胆,敢问陛下这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呢,陛下登基以来可从未如此过。”
墨天鸾神色仍有些苦恼:“与你说了也无妨,只当有个人给朕解闷儿罢了。”她道:“朕烦恼,就是为了联姻的事。”
文澈瑾心底一沉,轻轻吸一口气,问道:“是……二王爷和齐国公主联姻吗?”
“不,是突厥可汗向朕求娶一位嫡亲公主做王妃。”
文澈瑾松了口气,温言道:“那皇上作何打算?”
墨天鸾目色阴沉,闪烁着幽暗的火苗:“朕生了年儿和严儿两个儿子,却只有筱儿这么一个女儿。突厥虎狼之族,所居之地又甚是苦寒,他们的可汗更已年过五旬,朕怎舍得将筱儿嫁去那里?可先帝其他的几个公主却都已成婚,那些宗室的郡主又算不得嫡亲。朕正为此发愁。”
文澈瑾亦是满心忧虑:“突厥与我大周一向交好,数十年来边境未闻金鼓之声,而突厥这些年来厉兵秣马,自身实力壮大不少,大周实在不必,也不该与突厥起冲突。”
墨天鸾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是如此。”
文澈瑾自知多的话不该再问了,眸子一转,柔声道:“皇上看了半天折子了,不如歇一歇吧,卑职去让人炖些凉茶来给皇上消暑。”
墨天鸾简短地“嗯”了一声,文澈瑾正要吩咐,大门“吱呀”响了一声,门外闪进一个男子来,着一身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长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长得极是妖艳妩媚。
他噙着笑进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墨天鸾的桌案上:“估摸着皇上这会儿该饿了,臣带了些皇上喜欢的吃食来,皇上也好歇一歇。”
墨天鸾轻吁一口气,方笑道:“朕正要澈瑾吩咐,可巧你就来了,爱卿和朕可真是心有灵犀。”
文澈瑾乖觉地行了礼,悄悄告退出来。
傅郁泠和殷絮梨正前来准备换文澈瑾的班,文澈瑾伸手拦住了她们:“在外头守着就是了,不必进去。”
“为何?”殷絮梨问道。
文澈瑾但笑不语。
傅郁泠立刻会意,只拉着殷絮梨分侍在书房大门两侧:“大阁领放心,我们晓得分寸的。”
自古许多皇帝喜欢养男宠取乐,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更何况墨天鸾这个丧了夫的女皇帝?
只是不敢明说。
墨以年独自坐在文澈瑾的房里,手里摆弄着文澈瑾放在软凳上的一件大氅,那显然是男子的衣物。而这样的料子、做工,和上头绣的五爪蟒的花纹……
“四弟?”墨以年不禁轻嗤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文澈瑾回到内卫府,打开自己的房门便看到窗前站着的一抹墨色的身影,偶尔有流光一转,折在他的衣衫上迸闪出几缕柔光。
“王爷。”文澈瑾唤道。
墨以年回过头来,伸手招文澈瑾:“过来。”
文澈瑾缓步过去,站在他身边:“王爷在看什么?”
墨以年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我在看那座假山。”
文澈瑾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出去。
内卫府就建在御花园旁,从二楼文澈瑾房中的窗口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御花园里的荷花池,荷花池旁有一座假山。画舫清荡,玉桥横卧,楼台亭阁依次列去,如珠子零散串在一起,景致动人。
文澈瑾笑道:“这么好的景致,王爷却偏偏盯着假山看?”
墨以年微笑:“自然,当年咱们初次见面,你就是在那里把本王推下去的。”
文澈瑾噗嗤一笑:“好小心眼的人,十年了都不曾忘掉。”
墨以年只无限深情地看着文澈瑾,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关于你的事,我没有一件忘怀。”
文澈瑾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油嘴滑舌。”
墨以年右臂将文澈瑾牢牢拢在怀中,笑道:“你今日的班已经值完了,不用再去皇上那儿了吧?”
“只要皇上不传召,就不必去。”文澈瑾靠在他怀中,突然想起来重要的事,推了推他,道,“你一提皇上我才想起来件大事,即便今日你不在这儿等我我也要让人去王府找你的。”
“何事?”
文澈瑾道:“方才我从皇上口中得知,皇上这些日子烦心是为了和亲的事。突厥可汗要向皇上求娶一位嫡亲公主为王妃呢。”
墨以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这可就让皇上两头为难了——她一向最疼爱七妹的。”
文澈瑾侧头想了想,道:“我想着,皇上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嫁,其他几位公主又已经成婚,郡主算不得嫡亲。可是这嫡亲公主也不一定要是先帝的女儿,先帝的妹妹不也是皇室嫡亲吗?”
“你是说真宁长公主?”墨以年沉吟一会儿,“她是父皇最小的妹妹,虽是我的姑姑却只比我大了两岁,年纪倒是相当。只是……”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可是往大了说,真宁长公主的身份虽然特殊,却也是皇族的公主,眼下国家有需要,长公主为国为民都该尽一份心力。往小了说……”
文澈瑾顿了顿,凑近墨以年低声道:“往小了说,先帝在世时,真宁长公主的生母贞太妃一向对皇上处处刁难,皇上自然不喜她的女儿。按理说长公主这个年纪是早该许配人家的,而皇上却一直没有过问,可见是对她不放在心上的。其实我冷眼瞧着,皇上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接开口罢了。你若是按照我说的,去劝皇上让长公主出嫁,皇上一定会高兴的。”
墨以年细细思量须臾,道:“你说的极是,如此一来不仅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又保住了她的颜面,更去了一个她不喜欢的女人,可谓一箭三雕——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全。”
文澈瑾柔声道:“只是现下李成楠在御书房侍驾,你晚些再去吧。”
墨以年极力克制住不让不悦的表情出现在脸上,父亲死了,母亲养着许多男宠这样的事,对一个做儿子的来说,总是很伤颜面又尴尬万分的。
文澈瑾略停一停,见墨以年隐约有怒色在眉心,忙道:“这样也好,你就能多陪陪我了。”
墨以年望向她,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幸好我还有你。”
“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墨以年突然道:“简司晋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武清瑜还没有回来,若是她能查出些什么……”
墨以年接口道:“这案子很是古怪,皇上一国之君,何必亲自垂问这种小小的杀人命案?”
“这也是我的不解之处,只是皇上不说,我也不敢问。”文澈瑾抬头看了看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墨以年默默思索道:“你去现场看过,只看见了简司晋的尸身,没有旁人吗?”
“旁人?”文澈瑾愣了片刻,心念如轮急转,“对!简司晋是一个人回京的!”
墨以年微微一笑:“是了。他怎么说也曾是江州从五品的官员,卸任回京是回来享福的。就算不带几个护卫,怎的连个贴身小厮,使唤的下人都没有?若是他带了,那肯定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的尸身。或者小厮逃走,也该惊动附近村民求救才是。”
电光火石的瞬间,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文澈瑾心中如闪电划过天际,豁然清亮开朗,清晰之下种种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文澈瑾一下从墨以年怀里跳出来,拍着他的手臂急切道:“快快快!快替我磨墨!”
窗外细雨涟涟,武清瑜自信鸽腿上取了纸卷,细看之下陡地一惊:“原来如此!”
杜清浅道:“副阁领想到了什么?”
武清瑜的笑意渐深,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清浅,我们三人到江州已有五天了,这五天的暗访收获不小,可以去会会江州的这些大小官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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