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过去。
这一夜,身负重伤的苏玉睡得格外香甜。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地梦,梦见自己仿佛回到小时候,回到了第一次踏龙关的那年;梦见稚嫩的自己手舞足蹈地靠在武王爷怀里,纵马驰骋塞北的光阴。
那一日,三千铁骑横扫;那一日,武王爷喝个伶仃大醉;那一日,山风清爽,皓月星辰格外璀璨……
梦散了,人醒了。
苏玉睁开温润的眼皮,扭头靠着玉枕抹去眼角的泪痕,黯然伤感片刻。缓缓地掀开蚕丝寝衣,准备下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玉塌旁,一左一右。席地靠塌而睡的狼和王离感应到些许异动,立马清醒,仰头向苏玉投去一道问询的目光,“公子醒了?可曾好些?”
苏玉伸出药布缠裹的双手揉了揉俩人的脑袋,轻声答道:“已无大碍,你俩再睡会儿吧。本公子去外面走走。”
“我俩陪着公子。”
狼搓把脸,顺手掐了掐王离略显肥态的脸颊。王离避让,不合时宜打闹的他俩扶稳苏玉,慢步走出了房间。
此时的天空蒙蒙亮。
一股凉风袭来,苏玉仰望着头顶未退的星河,神飞天外,失声呢喃道:“龙关,或许才是本公子应去的归属吧。”
“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扶我去亭中坐坐。”
苏玉在狼和王离地搀扶下走进院内的凉亭。踉跄坐稳,转头寻物之际忽然发现狼背上多了一个布裹。
“此乃父王赐你的吧?”
常年伴身,连狼有几条亵裤都知道个清楚的苏玉瞬间猜出布裹的来历。
嗯~狼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道:“昨夜王爷唤离儿先送公子回院,把狼叫去藏武阁三层,赐了此剑。”
苏玉摆摆手,招来王离问道:“离儿,父王赐你何物没?”
“赐了,王爷叫狼哥儿带回了祖上当年遗失的完整枪谱。”
“如此便好。”
苏玉笑笑,观赏起了天边的破晓。
从小到大,他有,狼和王离没有的东西太多了。他并不羡慕武王爷赐了他们任何物品,只是不想冷落怠慢了任何一人,竭力把天平压到对等。
幕色散退,阳曦初照;寂静整夜的武王府恢复活力。早燕舞转飞檐,金雕临空,吓得硕鼠奔逃丛间。
晨钟声响,廊下灯笼熄灭烛火;没等点灯人退下,一大早得知苏玉受伤消息的武王妃急匆匆地跨进了公子大院。
“玉儿,见过母后。”
“务须多礼,你无事吧?药师何在?替玉儿看看伤势。”
武王妃扶起正欲行礼的苏玉,唤退仆从,轻轻摩挲着他缠满药布的双手。神情担忧地命陪行的药师上前查看。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虽不是亲生,可早已把武王妃当成亲生母亲的苏玉憨笑道:“玉儿惶恐,让母后担忧了。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的。”
“不信您看,昨夜包了上等的金疮药,都快好了。”
武王妃点指轻戳苏玉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你啊~消停会儿。好没好药师看了便知。”
苏玉颔首浅笑,伸出双手平放在药师身前。
陪同的药师解下药匣,取出针袋,施银针封住苏玉的手脉。小心翼翼地撕开药布,露出了一双血肉模糊,透可见骨的掌心。
“母后,没事的。”
苏玉感觉不到疼痛,便出言安慰着武王妃。
武王妃柳眉轻蹙,杏眼闪过一丝难得的愠怒。“王爷去哪了?为何不见他来此?”
“回禀夫人,王爷大早出了府,说是去寻司空大人,眼下还未归。”
青衣愣愣神,退到一旁不敢多言。
哼~武王妃不满地看向天外,低声呢喃道:“算你跑得快,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多久?”
整个大阳,武王爷怕武王妃乃人尽皆知的事情。平日里,武王爷何等放肆都没人敢管。可要惹到了武王妃,哪怕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也改变不了武王爷挨揍的事实。
亭中死寂一片。
替苏玉疗伤的药师变得有些束手束脚。战战巍巍地割除他掌心烂透的死肉,洒上自制奇药,长吐口浊气,叮嘱道:“公子近来莫要拿物,修养几日。待到伤口结痂,重新长肉即可。”
“不用裹药布吗?”
“回禀王妃大人,今日太阳好,多晒晒,有助伤口恢复。属下此行所带伤药不多,需劳两位小公子走一趟,日午顺便把汤药取回。”
“去吧,药里记得加蜜。”
喏~药师慌忙收好随身物品,背上药匣,带着狼和王离快脚离开公子大院。
武王妃心疼地看着苏玉的双手,不禁责怪道:“你父王叫你取剑,你就取啊。都不知道应付应付,派离儿,狼儿来找母后吗?难道一柄剑,你父王敢不给?”
“母后莫要责怪父王。这是玉儿自己的决定,都弱冠了,总不该事事都要母后出头吧。”
苏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起身扶武王妃坐好,勤快地奉上盏香茗,劝道:“从小到大,父王和母后没让玉儿吃过一点苦头。要不是昨夜取剑,玉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能有如此的勇气。母后就莫要再生气了,松松眉,该不好看了。”
“母后都老喽。过来,头发散了。”
武王妃将苏玉拉到身前,让他坐下,耐心地梳理那乱成团麻花的头发。“对了,听闻你和城中的花魁素来要好。那女子怎样?不如带回府见见,你也该成家了。”
苏玉拨开掉落嘴角的碎发,傻笑道:“王姐还没嫁呢?玉儿不急,过两年吧。”
“瑶儿去长安求学,一时管不到。你就在身边,对眼就办了吧。莫要人姑娘等太久。”
提到这儿,苏玉转过头好奇地问道:“母后,您知道为什么父王那么厌恶关后吗?为什么王姐可以入关,玉儿就不行?”
武王妃愣了下神,继续整理苏玉的乱发,取来一条系布扎好,转开话题说道:“母后去给你煮点儿汤,好好休息,什么事等你父王回来再议。”
苏玉笑了笑,没有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上。
送走武王妃。苏玉独自面对空荡荡的院子,短叹口气,摘下片绿叶遮住双眼,喃喃自语道:“若是一叶真可障目,那便障了吧~”
今日的太阳很是温煦,微风不燥,鸟舞虫鸣间,苏玉懒洋洋地斜靠在亭边走廊,打起了盹……
大阳城南,司空府邸。
大早离开王府的武王爷此刻正侧躺在浅池边,惬意地把玩一对琉璃貔貅。不时从桌上抓起三两饵食掷向水面,引得锦群争相抢夺。
简陋的房屋,青苔布满的石板小道;褪去铜色的悬铃晃荡脆响,薄如蚕翼的青纱迎风舞摆。院中无亭,倒也来得自在些。
面对如此陋居,武王爷浅叹口气,正视对坐批阅城中大小事务的司空尚,言道:“大阳楼宇千千万,独你司空之府,令本王望而生愧啊。”
司空尚奋笔疾写,头也不抬的回道:“王爷见笑,司空的府,有书足矣;有牍供摆,也到足够。其余物外之物,有与无,皆不在乎。”
“一桌,一卷,一笔,一盏浑茶,一缕清檀~司空越是不在乎,本王越是觉得亏欠。”
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司空尚泯口浊茶,湿润干裂的嘴唇。笔放架山,摒袖举勺替武王爷加茶。“有一陋居,于司空,足矣。说来亏欠,终是司空亏欠了王爷,亏欠了大阳,又岂敢私拿多余之物。”
武王爷收好琉璃貔貅,抬盏小饮口浊茶,指尖环绕盏沿断裂的缺口,说道:“世人皆羡本王得了天下第一谋士的相助,可又有谁知?”
“司空也好,本王也罢,皆不过是这盏底苦涩的茶渍。其甘美在上,其糟粕深藏,总在亏欠与不亏欠的懊悔中偷度余生。”
“天下第一谋士?呵呵~王爷,司空有愧此六字,有愧当年的故人。”
司空尚磨墨沾笔,继续处理起城中事务。
两人交谈之际,府中的仆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绕过院中群花丛间,走到司空尚身旁奉上。
“大人,该服药了。”
司空尚接过仆人递来的汤药,挥手将其命退,视线却放在桌上的琐务久久不愿离去。
武王爷伸手压住奏表,随意拨到一旁,眉宇间多了三分担忧之色。
“老毛病又犯了?”
“近来酷暑,阳盛。多年的顽疾每每如约而至,司空早已习惯,王爷莫要担心。”
司空尚轻吹药汤,待到稍微冷却,仰头一饮而尽。
武王爷抓起桌上的帕巾递与司空尚擦嘴,顺带捎去几个新摘的黄杏儿。“说起故人,昨夜玉儿与本王商讨入关中,踏江湖之事。被本王驳回,带去藏武阁深处,不曾想,玉儿问江湖之心何其坚定!宁拼死一试,也不愿继续庇佑在本王的羽翼下。”
“咳咳~今年的杏儿,很是酸涩。”
司空尚放下咬了一半的黄杏,止住肺咳。起身走到浅池边,观赏着游曳的群鲤,呢喃道:“金鳞岂非池中物?当年,司空赐玉儿幼麟二字,便已明悟会有今日。”
“如此说来,司空准了?”
武王爷走到司空尚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共同观赏起池中嬉闹的群鲤。
微风裹起几片绿叶吹来,撩动司空尚鬓角微白的散发。抬指夹住一片绿叶,不住浅咳的他感慨道:“盛暑之际,叶却落了。无论我等如何掩埋,发生过的事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只是司空不曾想,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快也好,慢也罢;只道我等皆老了。有些债,该还了。”
“玉儿,唉~我等终是不能阻止他。金麟以长,囚渊的腾龙该见世了。”
武王爷摇摇头,轻拍司空尚的肩膀叹道:“此番,司空又该做出抉择了。”
司空尚默不作答,转身走回桌旁。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于武王之手,说道:“既然玉儿想入关,那就放他去。再过几月,夫子该收新徒了;司空举荐,想夫子应收。放他去试试,不论将来如何,多个夫子为师终究是好事。”
“不后悔?”
“二十载寒暑更替,春秋轮换。为等今日,方诩自囚藏经阁整整二十载!说来惭愧,与之相比,司空有幸在煦日碧空下赏鲤已是天眷。”
武王爷将书信塞进怀里,挥拳轻锤司空尚的胸口三下。捞起桌上吃了一半的黄杏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今年的杏儿,甚是香甜;司空说涩,其涩于心。”
“话不多说,日落来府中陪本王用膳,咱喝它个酣畅!走了,不必送。”
武王爷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池边。
司空尚目送武王爷离去,看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戎马半生,雄踞在大殇卧榻之侧假寐的猛虎,背影也变得有些伛偻了。
“或许,我们都老了吧。”
司空尚感慨一句,拈指夹起鬓角灰白的发丝,眺望遥远的东方,眸中悄然落下一滴浑浊的泪珠……
武王府,公子大院。
嗯~一觉醒来,睡得属实安逸的苏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院中走走,吹哨挑逗傲立在屋顶上的金雕。见狼和王离还未归来的他一时无趣,回房换了身干净衣物,佩上双环扣玉,朝藏经阁行去。
无暇顾及沿途美景。
步伐匆匆的苏玉轻车熟路地走进藏经阁,踏上十七层,找到了他的另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师,方诩。
“玉儿,见过老师。”
正在整理阁中百万藏经的方诩掸除架上堆积的灰尘。放回取出的经卷,拍拍袖上沾染的杂物,笑问道:“玉儿今日不去司空府学术,不跑城中胡闹,怎有空来阁中见我这老东西了?”
苏玉幼时顽劣。初入藏经阁取书的他第一次见到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壶,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方诩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唤了一声老东西。
自那日见过后,自封藏经阁中的方诩好似恢复了些精气神,大改颓废。不出阁,弃酒壶,重新拿起圣贤书的他凭借一身浩瀚的学识,引苏玉拜门下,授其权谋之道。
唯有一点不变。“老东西”三字,方诩每每见到苏玉,便会提上这么一嘴。
苏玉尴尬地傻笑两声,环臂斜靠在书架上,说道:“今日无事,没了去处。想起许久未见老师,特来看看您。”
“花言巧语。起来,别弄坏了藏经。”
方诩摆正架上的经卷,挥舞尘掸轻打苏玉的屁股,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回歇息之地,端起放在桌上的香茗微泯小口,翻开一本古书认真查阅。
苏玉紧跟身后,扭扭捏捏地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温煦的阳光透过窗缝洒进阁中,长明灯上跳动的火花映衬着苏玉那张纠结的脸庞。
“说吧,有何心事,莫做小女子姿态,晃眼扰神。”
挨了教训的苏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盘坐在蒲团上,抓起一枚青杏直接扔入嘴里。
“呸~今年的杏儿,怎会如此酸涩?”
方诩微抬眼皮,递去盏香茗,没好气地说道:“那是伴酒喝的青杏,自然酸涩。有话你就说出,若无话,先行离开吧,吾还要看书。”
见方诩有逐客之意的苏玉吐尽嘴里的青杏渣,漱漱口,神情沮丧地说道:“老师,玉儿今日入阁想习一些兵家之法。”
“哦~今日吹了哪门子风?玉儿不去胡闹,竟想习兵家之法,莫不是王爷又命你去龙关了?”
方诩合上古书,推开身前的茶盏,不知从哪抬出一壶老酒自顾自地畅饮起来。
苏玉苦笑,无奈地说道:“昨日与父王定了约,玉儿输了。从今往后便要习读兵武之法,望将来能抗大阳虎旗。”
“手拿上来,吾看看。”
方诩没有理会苏玉的话语,直接要他把藏在桌下的双手抬出。
苏玉照办,伸出双手放至桌面上。
看着满是创口的双手,不难猜出昨日发生了些什么的方诩举壶倒出老酒,淋在刚见好转的伤口结痂处。
嘶~苏玉倒吸口凉气,忍住喊痛的冲动。
“痛吗?”
不明方诩做法何意的苏玉紧咬牙关,艰难地吐出二字:“不痛!”
方诩收回酒壶,取来一块帕巾扔在苏玉手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吃些苦头是好。玉儿,你自小养于府中,享尽富贵,难见世人疾苦。如今受创,不喊痛,足矣证明你长大了。”
“可是~”
方诩挥挥手,打断苏玉的话语。起身走到窗旁,推开木窗,眺望着阁外的大好河山,说道:
“大殇分九州,武王辟大阳。其中艰辛,你未曾经历过,自是不懂。藏武阁藏天下武,又有谁知?那阁中最珍贵的不是百万神兵,而是那一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四副残甲。”
“如此说来,老师,您知道当年的一切?”
方诩回头扫了眼苏玉,继续观赏阁外之景,浅笑道:“知又如何?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无人知晓从何起,也无人知晓何时了。因果缠缘,唯有双手所获一切,方为真实。你若有心,便去做,无人能阻;你若无意,又何须纠结。毕竟,在这场混沌难懂的旅途中,你,才是真正的赶路人。”
苏玉心有所感,沉思片刻,作揖行礼道:“玉儿懂了,多谢老师赐教。”
“去吧,吾还要看书。勤练武,也莫要松懈研学,权谋之道,于你,有益。”
“玉儿明白,还请老师少喝些酒。”
苏玉告退,转身走出了藏经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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