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再过三巡。
天边连线,仅剩最后一抹红晕。楼中燃起烛火,飞燕翻入拱梁舞鸣离去。
群宾尽兴大半早已喝醉。奈何得此盛景,人不愿醉下,区区几盏浊酒,怎道醉人?
李敬亭袖挽半臂,青莲白袍上皆是油迹酒渍。如瀑的黑发挣脱束缚,散披后脊。脚踩蒲座问酒力拼,狂放之态尽显无疑。
精瘦老汉带领一众老兄弟仍不敌青莲半盏,接连退败,拱手称一声海量。
宋老头抱着空坛蜷缩在柱子旁打盹,上扬的嘴角悬挂一丝晶莹;两颊划泪,观其模样应该是梦回了沙场。
苏玉耷拉个脑袋,呼吸一阵急促,一阵缓慢。惹得倾城在旁偷笑,只好要来碗热汤轻吹,一勺一勺地喂入他口中。“劝说不听,该醉了吧。”
“本公子没醉,还能再战三巡!”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他抓着空荡荡的海碗,想要起身,无奈跌倒在侧。
王离榆木疙瘩一个,抢过苏玉手中的海碗,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醉了,不要再喝了。”
狼扶起苏玉。
苏玉推开他的双手,夺回海碗灌满。右脚踩在桌上,迷离的眼神望向李敬亭问道:“青莲剑仙既为天榜第六,名震江湖。可否能向本公子说一说那关后九州之景?能否答上本公子心中疑惑,何为江湖?”
李敬亭遥敬,肆无忌惮地笑道:“月是一样的月,日是一样的日。日升月落,周而复始;于大阳看也好,九州赏也罢,有何区别?山河万里,此山景与那山景又有何区别?要说不同,不过是这山要比那山高,那山要比这山美。”
“敬亭不喜拘束,贪慕那山之景,持万卷书行万里路。回眸望去,实则皆一样。可笑,可笑,天下苍茫,独青莲自醉,沉浮不愿醒来。”
苏玉抹去嘴角的酒渍,再倒一碗,“罢,阁下既然说天下皆一样,那便一样。江湖呢?于大阳,本公子从未见过。”
“殿下着相了。”李敬亭饮尽碗中酒,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地答道:“何为江湖?敬亭知,却也不知。”
“少时憧憬,自负才高八斗,小觑天下人。挟青莲剑,踏上漫漫前路;不归三十载,敬亭入庙堂辩过百官,忧过天下;问江湖侠义而行,醉过半生。洛京的围城压抑,金陵的烟雨秦淮,长安的盛世繁华;自东向西,从南到北,缥缈九州之美,敬亭皆领略过。”
“江湖?笑话罢!敬亭见过补丁麻衣,屋露四壁的寒儒忧国忧民;见过锦衣玉食,深宅高垒的名仕权弄半倾。见过沿街乞讨,日以发霉馒头果腹的乞儿舞棍高喊侠之大者;亦见过腰配神兵,一表人才的龙凤行那苟且之事……”
“大江大河浪淘天下,少年峥嵘早已磨平锐角。沉浮飘摇之间,少年不复少年。敬亭自认一路所行不欠丝毫。怎奈忘了,池畔月下,长发及腰的佳人早已备好十里红妆。久不待君归,君归之日已为人妻;笑也,憾也!青莲之名如何?不过借以盏中酒,诉与皓月听。”
李敬亭仰面灌酒,脸上皆是溅到的酒水。“何为江湖?殿下有心问,敬亭无力答;一路所行种种,还请满堂诸君莫笑。”
苏玉痴痴地望着李敬亭,轻声念道:“青莲如何?看来阁下也是迷中人。”
“笑话!你李敬亭当年何等狂傲,一首剑歌,笑看江湖风云;一柄青莲,曾也敢和苍天争个高低!”宋老头大手一挥,打碎怀中的空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盹。
李敬亭轻摇空坛,仰靠桌子自嘲道:“漫漫长路,剑歌不复;敬亭,终是累了;青莲,钝了。”
“江湖事,昨日事;半生沉沦的可不只你青莲剑仙李敬亭。”
躲在人群中畅饮的神秘剑客大步跨出,拱拳朝苏玉示礼。双眸狂热,直勾勾地盯着李敬亭,仿佛在观赏一个娇滴滴的美娘子。“酒述今朝,既以醉,不如尽兴,赐下半招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五年了,敬亭路行千里,从未出过青莲。今日于大阳不过借道,奈何腹中虫难解。罢也,饮了殿下的酒,承了诸君的情,敬亭舞剑助兴不为过。”
李敬亭摇摇晃晃地站起,捡回掉地的发髻拾掇好满头散发。再度抓起一坛烈酒,环敬满堂宾。
神秘剑客扭头看向苏玉。
苏玉在倾城地搀扶下走到厅中正欲开口时。宋老头猛地冲过来,一把揪住精瘦老汉的衣襟,低喝道:“老家伙别装死!没看到有架打吗?”
精瘦老汉反手把宋老头的脑袋勾到怀里,右臂稳稳地拘住。上去就是几个脑瓜崩儿,骂骂咧咧道:“冲锋陷阵大半生,哪回的热闹咱没凑过?要说你个老匹夫就是找揍,世子殿下都还没发话呢,着什么急。”
苏玉开怀大笑,“甚好,甚好!就不知阁下可愿与这几位同道中人切磋切磋?”
“嗯~很久没有动手了,你们一起上,敬亭从未惧过。”李敬亭点点头,退后半步拉开架势。
宋老头从精瘦老汉的怀中挣脱出来,挥舞沙包大的拳头迎头两下,大摇大摆地走出明婳楼。“要打出去打,老头子没钱,打坏了东西赔不起。”
精瘦老汉左手捂着脑门,紧握右拳追打出去。
李敬亭晃身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秘剑客见状,呆呆地喃喃自语道:“不该是吾的局吗?怎么会~”
“诸位若有兴趣,出楼一观;若无雅兴,酒水管够,本公子去去就来。”苏玉抱拳四方致歉,搂着倾城,带上狼和王离出楼观战。
皓月初升,群星暗涌。
最先走出的宋老头不知从哪搞来一柄战刀,靠坐在石坎上干劲十足地磨试锋利的刀刃,不时擦出阵火星。
精瘦老汉跑到城墙上,搂着一位相熟的老卒侃天阔海的吹起牛皮。
明月下,一袭青莲白袍的李敬亭独立城阁飞檐上,把玩酒坛,邀月共饮。
神秘剑客仰头望之,轰地一下释放出一股沸腾战意,连带背上的宝剑铮铮作响。
苏玉兴致勃勃地蹲坐在地上,狼和王离好生无奈,任由他去。
夜未深,正值热闹之际。
市井红尘中,哪家门开走出一位锦衣公子扶墙呕吐,连带嘴角的残羹,恍惚间看到城阁上的白影呓语道:“该醉痴喽,都看到了天上仙人。”
轻风抚过大阳,不知扰了谁家帘?众生百态,也不过一壶浊酒。
“哎~你几个,快快离开此地!”一位着虎铠的将军提个灯笼跨上城头,呵斥挥赶众人。
苏玉看清他的模样,含糊不清地说道:“玉儿见过魏将军,劳今夜让出城头,容玉儿胡闹一次。”
将军姓魏,名戍锋。原武王爷麾下骁狼旗出了名的虎莽,三年前率军深入金顶帐,凭一杆方天槊斩敌八百,惨遭宗师高手偷袭,伤了筋脉。于年前召回大阳养伤,武王爷看他闲不住,便把东门和驻扎的两万大军一齐扔给了他。
魏戍锋皱皱眉,瓮声瓮气地回道:“殿下发话,吾自当遵从。”话落,魏戍锋挥散城头守卫,独自走进城阁大开窗门,右手持方天槊屹立其中。
军中年轻一辈,多少有些小觑苏玉之意。毕竟没挂过帅,名声也不怎么好听,苏玉也懒得多做理会。
“怎么打?”神秘剑客铮地抽出宝剑,携三尺青寒傲然对立。
李敬亭小心放稳酒坛,双手负背大笑道:“诸位还是一起上吧!莫道敬亭称大,实乃阁下差了些许。”
神秘剑客也不反驳,以九品战天极无异于天方夜谭。
精瘦老汉抢过身旁老卒的长戈,啐道:“毛都没长齐就狂的没边没际!今日老汉我一定要教你做做人。”
“别骂了,实力本不如人家,倚老卖老死的比谁都快。”宋老头抱刀跨上城头,眯眼扫视李敬亭。
霎时间,三股强大的气势涌出,化作一道无形的罡劲扫过城头。
苏玉区区假五品,还靠得极近,一不留神坐翻在地,好生狼狈。狼无异样,伸手扶起他。王离倒退七八步,咬牙勉强坚持了下来。
其余看客就没这幸运了,这不,眨眼功夫全都躲下城头。
李敬亭摒袖一挥,隐约间压住三人的气势半头。
大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天动地,相反稍显得有些风平浪静。
宋老头抢先出手,左脚重重地蹬在城垛上,留下一指有深的脚印。刀鞘先出,似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刀芒在后,其锐可破山石。
“小家伙,吾来了!”精瘦老汉紧跟其上,手中的长戈舞得呜呜作响,大开大合间辅以宋老头的攻势,从旁钳制住李敬亭。
神秘剑客闪身而过,上一秒在城头,下一秒出现在李敬亭身后。剑光如烁,倒刺向他的额头。
三路合围,死局之中;李敬亭不慌不忙地侧脑避开迎面刺来的刀鞘,伸出中,食两指夹住刀锋往上一抬,挡住戈刃。晃身与精瘦老汉交换位置,倒逼神秘剑客改招收剑。
破其先手,李敬亭夹刀后仰,拦住神秘剑客如毒蛇般划过的剑尖。重脚飞踢,精瘦老汉手中的长戈弯呈弓状,弹打在胸口上倒飞出局。
眨眼间,场中剩余的宋老头和神秘剑客陷入劣势,只得抽身脱离战场。
“哈哈哈~三位虽为九品,其实力不差宗师分毫。”李敬亭抖抖衣袍,傲立在飞檐上。
宋老头扶着老汉,神情变得十分凝重。
神秘剑客眼光如芒,牢牢锁住城阁上的白影。
短短间的交手,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些什么的苏玉喃喃道:“快,实在太快。高手切磋一招定胜负,看来说书先生诚不欺我。”
或觉不精彩,脑海中灵光乍现的他踉跄跑到战场中心,在魏戍锋紧张地目光下抓起两根如同乳儿手臂粗的鼓棒,大笑道:“诸位乃人中豪杰,本公子仰之!”
咚!咚!咚~鼓棒重重敲击在一人高的鼓面上,发出沉闷厚重的擂鸣声,响彻大阳。
胡闹~魏戍锋心底怒骂一声,手头上不做任何阻挠。
战鼓鸣,热血激!宋老头双手持刀与精瘦老汉对视而笑,周身散发出一股直冲云霄的煞气。
李敬亭不再称大,右手悄然握住青莲剑柄。
“老家伙,可还拿得动刀?!”
“呸!爷爷上阵杀敌时你连毛都没长齐。”
铺天盖地的煞气笼罩城头,宋老头与老汉仿佛化身成两尊不败战神。刀光闪,戈破空,携滚滚杀气围攻齐上,旁观众人耳边似曾响起金戈马鸣。
铮~寒光一现,青莲出鞘。李敬亭发丝狂舞,脚踩飞檐高高跃起。星河之下,漫天浮现出一朵虚无的莲花,花开十八瓣,取一瓣融之,携三丈剑气直冲而下!
神秘剑客横剑站立,幻化出九道凛冽寒芒。破空飞出,人如剑,剑似人,人剑合一。
“来得好!”耳旁战鼓擂,眼前争高低。再难压制住好战之意的魏戍锋破阁冲出,挥舞手中的方天槊,借宋老头与老汉的势迎向青莲。
藏经阁,秉烛夜读的方诩放下书本,端起一盏杏儿酒来到窗前隔空遥望,浅笑道:“青莲,终于再度出鞘了吗?”
“好!诸位且战个高兴!”苏玉重擂战鼓,愈发兴起。
李敬亭以一敌四,不差分毫。持三丈剑气正面迎击四人的合围。
宋老头和老汉毕竟是沙场中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点老伤。何况眼下年事已高,体力大不如从前,剧烈缠斗中变得有些捉襟见肘。
魏戍锋打得生猛,一杆方天槊有如恶虎下山。只不过他的内力跟不上变招的速度,散溢且难以聚于一处;很大一部分的攻势在李敬亭眼中显得很是无力。
神秘剑客倒是不差,招式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只不过在李敬亭看来,他的道走偏了。本该浩浩荡荡的剑多了三分阴沉,暗合刺杀之道;少了的那分正大光明使他自困樊笼,差临门蜕变的一脚。
喂招百手,李敬亭似乎有些倦了。青莲一抖,剑气再增六丈九。朵朵莲花绽放,九丈九剑气寒耀天地;白袍踏空,纵横九州无敌手。
宋老头怒吼咆哮,手中的刀正面迎上。
老汉借力给魏戍锋,两人合二为一;方天槊炸射破空搏上青莲。
神秘剑客长剑振动,释放出全身力量灌注其中,化作一道黑芒飞出。
轰~三股强大的力量半空碰撞,掀起道无形罡气扫过城头。
苏玉奋力擂鼓,不及躲闪。狼冲出,反手取来背后剑匣挡在他身前。王离持双枪插地,咬牙走向公子。
咔嚓~宋老头手中的刀猛地炸裂,硬抗剑气,整个人如同坠线的风筝掉落。
魏戍锋大吐口血,连带老汉一同倒飞回城头。
神秘剑客的剑布满裂纹,身形摇摇欲坠,仍不愿收手,似想以命搏上一搏。
“痴儿,醒来!”李敬亭运劲一指点出,射入神秘剑客的眉间。继而抽身脱离,幻化出漫天青莲拦下五人激撞散溢的力量,救下跌落城头的三人。
朵朵青莲环绕绽放,护住在场的每一人。
大战落,鼓声停。
终见高手对决的苏玉双臂早已酸麻无比,汗珠如雨下,浸湿了衣袍。“哈哈哈~原来如此,本公子似那井底之蛙,今日算开了眼界!”
青莲归鞘,李敬亭脚踩莲花,乘月而下,翩翩落地。
宋老头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扶着精瘦老汉感慨道:“终归还是老了,不如从前,让殿下见笑了。”
魏戍锋闷声吐出口黑血,虎眸望向李敬亭,抱拳谢道:“多谢先生替吾打通封堵的经脉。今日之恩,来日若用得上,吾定当竭力相还。”
李敬亭摆摆手,浅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将军若觉心有挂牵,不如报与你家殿下,好替敬亭还了那楼中的酒。”
魏戍锋点点头,退回苏玉身后。
“好了,阁下该醒了。”
陷入局中的神秘剑客猛然睁开双眼,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剑气,缓缓汇聚成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悬于头顶。
傲然的剑意凌驾于众人之首。
李敬亭眼含笑意,指尖化出朵青莲射入神秘剑客体内。“临门一脚,跨不跨得过去且看阁下造化。”
神秘剑客全身轻微一抖,悬于头顶的剑顿时间消散于无;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内敛深沉,颇有种世外高人的姿态。
“多谢剑仙赐剑。”
“阁下与敬亭有缘,不必在意。”
李敬亭不再管神秘剑客,走到苏玉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卷兽谱,说道:“江湖路,漫漫无休止。殿下不入红尘,何须置身其中。”
苏玉淡然笑道:“老师说过,人之一生,总得有些烟火气。正因本公子不懂,更应该去体会体会。江湖,本公子并非非入不可,只是想踏踏红尘,看看红尘本该有的模样。”
李敬亭转身将兽谱递与狼,拍了拍王离的肩膀,化出朵青莲点入他的额头。再从怀里掏出本剑谱,赐予苏玉,笑道:“像~殿下像极了当年的敬亭。罢也,权当还了今日的酒钱。”
说完。
李敬亭留下原地愣神的苏玉,跃上飞檐取回摆放的酒坛,凌空踏下城楼,白袍一抖,青莲负背。回望城上众人,遥敬一盏,对月吟道:“世上的酒,莫过于此。红尘三千里,何处寻故人?天涯共此月,回望饮此盏。”
“哈!哈!哈~哈哈!哈~大阳的酒果然名不虚传。醉也,兴也,诸君且慢饮,敬亭去也!”
繁星点前路,明月寄乡愁;苍茫天地间,白袍缓缓消失在众人眼前,消失在夜幕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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